《时年有夏——笑清风》星垂千野

44、支教2

　　本来带着一身功利心，却终究败给了最本真的纯粹。

　　甘洛彝族自治州位于大雪山支脉的中部，留雁是其中的一个自治县。整个小县城坐落于深山之中，留雁县城只是一个口，周围分布着好几条公路可以进出，可是在这个口子后面，还有十数个小乡镇，小村子，零零散散的分布着，几乎每一个乡镇都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根本不能称之为公路的路，维系着这些地方与外界不多的联系。

　　可是这里的景色却是不可多得的，在这些破烂的道路间行走，不知名的鸟儿啼叫不停，阳光在土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不能完全踩到实地，总有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可是心里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这是被水泥铺满了的大城市所不能带来的。而每呼吸一口气，就会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浊气又清了一分，心胸更开阔了一分，即使背着累赘的行李，汗水从额角流入颈中，或者流进眼里，引起一阵灼痛，然而通身却又是凉爽的，特别当山里的风掠过时，便只觉得那一股凉进到了骨子里。

　　从山城出来，翻过留雁县城，就可以开始前往锦城的路——留雁，正在这两个城市的中间，即使这之间隔了一定的距离。

　　所以让人觉得惊讶——在两个繁华的都市之间，竟还有这样一处地方，未经开化，就直接被带入了这个时代里，吃穿用度，和大山之外、和这个时代又格格不入。

　　江莱一行人是在傍晚到达瓦坨村的，好在天气好，一路走来，山路都是干的，没有稀泥，也就只带了满身的尘土和疲累而已。从留雁县城一路走来，也路过了不少的人家，从两层楼的小洋房，越往后，房子就越矮，但也并没有到不可接受的地步，甚至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好太多，然而，直到他们这群人站在瓦坨村小的校门口时，才真正从心底里意识到了，未来半个月的生活可能并没有这么好过。

　　校门之后，是一根孤零零的旗杆，旗杆之后，是一圈青瓦房，还有一个小操场，只能容纳一个小小的篮球场，篮球板还算新，大概是刚装上不久的。

　　十多个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连时夏也有些没能反应过来，倒是谌卫和李梦书招呼着他们进了门，脸上还带着憋不住的笑，看得江莱脸有些红。

　　虽然学校看着是破败简陋了一点，但意外的是，里面的宿舍竟然出乎意料的不错，三间宿舍，每个宿舍里三张床，床就是普通的木板床，有点旧，应该是村里的人自己打的那种床，屋子有点小，床也是挤着摆的，没有窗户，于是光线很暗，让人昏昏欲睡，可是时夏看着却生出了几分亲近的感觉。

　　从前还小的时候，自己和奶奶一起住的，她把他的床摆在她的床脚，晚上有什么事情了，总能看见她在身边，还有头顶上那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和屋子外面的夏蝉鸣叫的声音，共同组成了记忆里久远的童年。

　　晚上等他们收拾好以后，假期要来上课的小孩儿们也都聚集到了小操场里，坐在从教室里端出来的长板凳，规规矩矩的坐在下面，睁着一双双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眼，乖乖巧巧的盯着站在他们面前的大孩子们。

　　山里的空气很好，抬起头就可以看见漫天的繁星，近到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下一颗来。

　　时夏有些局促，他曾经站在百十个人的讲台上侃侃而谈，也曾经在专业的教授老师面前和他们交流自己微薄的成果，可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虽然底下只有五六十个小孩儿，可是他的手心却已经起了汗，身体甚至还在微微的发着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些眼睛里闪烁着最纯真的光芒的孩子们交流，他有些害怕，害怕可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影响了这些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孩子。
　　江莱窝在一个小板凳上，一双眼热烈而又直白的追随着时夏，他看见了他微微发颤的指尖，还有嘴角一抹不自然的笑。他看见了他的紧张和小心翼翼，转念一想便可以明白，他在怕什么。

　　小孩儿是这世界上最单纯的存在，就像一张没有经过任何渲染的白纸，最纯真也最无知，而他们这些人都将在这张白纸上画下形形色色的痕迹，而最可怕的就是他们无心说的一些话会给他们带来最恶劣的影响，就像南半球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便会在北半球引起一场飓风一样，一句话也可能毁了谁的一辈子。

　　等时夏说完了想说的，回到下面坐下的时候，一只手悄无声息的就缠了上来，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他十指相扣，他哑然的转过头，便就看见一双带着笑的眸子回望着他，脸上还有赞许，唯有长而直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扫到了心尖上，让人想亲一亲。

　　他咬着牙偏了头，掩不住笑。张炘不在，于是可以不用这样防备。

　　瓦坨村的家家户户都会在自家院子里酿上一坛子米酒，村小里也不例外。青瓦房的房檐下，有几口小坛子，校长说，这是平时闲来无事的时候酿的，有两坛已经放了好些年。等到这边的见面会结束以后，校长就打开了一坛酒，给了这些人一人一根竹管子，简单插在坛子里，邀他们喝了几口。

　　酒不辣，还有一点甜，校长说这大概是今年刚酿出来的，还没有酿出味道来。一群人喝完了那一坛甜滋滋的酒，唇齿留香，于是带着一身的疲累和满足滚回宿舍睡觉了，可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梦里却也多了好几分的忐忑，夹杂着不安和期待。

　　……

　　一大早起来，推开门就见到天边排骨一样的云密密麻麻的排布着，一下子就勾起了谌卫的食欲，到了吃饭的地方，却只有一碗青菜粥和一碟自家腌的咸菜，还有正恬淡的喝着粥的李梦书，清清冷冷的，不见一丝笑意，他摸了摸鼻子，端着自己的粥到了门口，心里还有一丝苦，有些时候一旦做了某些选择也就意味着你将会失去一些什么。

　　“诶，学长，干嘛蹲在门口啊？”看起来跟个小狗儿一样，江莱把这句话咽下，往门里看了一下，只看见李梦书一个人，“里面不是还空着吗？”

　　谌卫只笑了一下，给他们让出路来，没好意思说是怕自己倒了李梦书的胃口。

　　时夏在门外瞥了李梦书一眼，有点不解，心里倒是勾勒出了一场爱恨的大戏来。

　　“诶，你们快看，我们找到了什么？”杜佳玉一脸惊喜的从一间小教室的窗户探出头向他们招手。

　　走进去一看，发现这居然是一间多媒体教室，设备虽然简陋了一点，但却还算全，确实是挺让人惊喜的。

　　“这算不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杜佳玉伸出手转了一圈，抑制不住的兴奋，不过在另外几个人眼中，杜佳玉现在却有点憨。

　　于是几个人笑做一堆，连李梦书也没忍住，搞得杜佳玉莫名其妙的。

　　这里的学生来得都很早，他们才刚吃过饭，早上没有安排课的几个人根本就还没有起的时候，就有几个小孩儿打打闹闹的进了学校，走过他们跟前的时候还叫了一声“老师好”，虽然用着别扭的普通话，听着却到了心底，好像自己真的成了一个老师，担起了一肩的责任一样。

　　可事实上，这一趟支教却并不愉快，最开始的几天，大家都还抱着信心，坚信着自己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后来，时间长了，走访的家庭多了，见到的愚昧无知也逐渐激起了心里的火，这把火烧到最后，也只让他们认清到一个很无力的现实——这里太穷，真的没有能力负担起教育“庞大”的费用，所以，一代又一代的人只能这样继续的无知下去，或许会有改变的那一天，可是谁又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真正冲破思想禁锢的一代。

　　可是，在讲台下的这些孩子真的很乖很懂事，让他们没有人忍心放弃，可是力量却始终太渺小。直到走的那一天，江莱都没有想清楚，这一趟究竟是对还是错，他们这群人，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都夹带了自己的私心，想要见识一下的也好，想要锻炼自己的也罢，经历过这一趟，支教队里又还有几个人还会天真的以为，改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呢？

　　于是，就在这样一种纠结的心理里，他们完成了计划，来的时候有多少期待，走的时候就有多少沉重，甚至都不敢回头望一眼，目送着他们离开的孩子，对于他们来说，其实这有点残忍，所有人，来来回回，全都只是过客，最后留在他们生命里的可能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而最好的结果，可能就是，他们这群人，说的某句话，能够真正打动他们，成为他们的信念，一个人只要心中有了坚守的信念，路总是要容易走一些的。

　　然而，他们自己又有谁找到了能支撑自己一路前行的信念呢？江莱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青瓦房零星的分布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混杂在傍晚村落里升起的青烟中，看着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可是直到现在才知道，所谓的天然景色有多讽刺，因为未曾被开放，所以天然，所以蒙昧，所以穷苦。

　　这些留雁人，接受着大山的馈赠，生于斯长于斯，也被困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