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89、舒华殊华

　　为了赶时间，黑衣人将我和那个透明人锁在车里，他们则一起下车挪树开道去了。
　　他们刚离开，那个透明人便拖着沉甸甸的锁链，贴着地板无声地向我的脚下移过来。他挤到我和车门之间的地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姑奶奶，又见面了，还记得我吧。”
　　听这声音，明明就是我昨晚遇见的那个家伙。可是我仔细打量着他蜷成一团的身躯和半透明的脸，仍是难以辨认。
　　“靠！”他低声咒骂道，“我说姑奶奶，我们昨晚刚见过，你这么快就忘了啊？”
　　“你，你真是马面？”我目瞪口呆地问。
　　“怎么又让我听见那种被人骑的动物了？！”他愤愤然，“我说你这人怎么死性不改啊！”
　　“Sir，”我意识到错误立即改口，“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默了会儿，压低了声音，十分认真地说，“我被他们摆了一道，半条魂都没了。舒华，我出卖了你。但我也是没办法，我要保护我妹妹嘛。作为补偿，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就当是赎罪。”

　　从马面口中，我听到一个长长的故事，一个颠覆了我认知的故事。
　　他说，一千多前，他的阳寿尽了。冥王看中他宁死也不愿污蔑自己仇人的正直，把他留在冥界当差。
　　他第一次踏进冥王殿时，有个红衣女子正与冥王对弈。他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那女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脸那么长，不如就叫马面吧！从此，他就成了马面。
　　他虽然生前是个小人物，死相也确实丑了点，但怎么说也是将门之后，如何容忍自己被冠上那么个名头！可是那女子叫曼殊沙华，是花神，众鬼见到她无不拜倒在地。
　　那时，沿着忘川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方，会看到一片望不到边的曼殊沙华。那里有一座花神殿，众鬼会在投胎转世前央求她补补缺损的魂魄，好在来世有个健全的体魄。只要不是奸邪之徒，或者因天罚导致的魂魄残缺，花神来者不拒。所以，她成了众鬼心中的圣者。
　　他很讨厌这个花神，私下里叫她老妖婆。可是在冥界，她的名头不在冥王之下。这口恶气，他只能堪堪忍下。
　　两百年后，冥界传出消息，说这老妖婆要出嫁了。没有鬼知道，她到底要嫁给谁。但是马面觉得，除了冥王那个喜怒无常的老不死，谁会愿意娶这个老妖婆？为此，马面很是不安。这个老妖婆已经够嚣张了，如果再成了冥王夫人，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
　　不过，他很快就不再担心了。因为，老妖婆的婚期已定，但是整个冥界除了忘川河边那个老婆子给她送了份贺礼，其余并无一鬼为她祝福，冥王更是整日阴沉着脸。她不是冥王夫人，这真是太好了！
　　马面巴不得她早点走，可是其他鬼并不那么觉得。花神殿前万鬼齐哭，众鬼长跪不起，请求她不要离开，不要抛弃他们。那老妖婆笑着安抚众鬼，说自己即使出嫁了，也会不时地回到这里，帮大家补补魂魄。可是，她眼底的那一丝落寞还是被马面捕捉到了。
　　无论她是出于善心、还仅仅是因为无聊，总之她长驻忘川河畔，在数不清的岁月里帮众鬼修魂补魄。现在她要出嫁了，众鬼忙着央求她留下，却连一句祝福的话也没有……他第一次，同情起她来。
　　他以为，用不了多久，那个老妖婆就会坐着花轿离开冥界。确实，那之后没过多久她就离开了，只不过不是坐着花轿。她成亲的那天，迎来了她的夫婿，也迎来了大批的魔兵。
　　他一个小小的鬼差，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在那一天哀嚎遍野，众鬼四处奔逃，逃的稍微慢些便会被打散魂魄。他在孟婆的一口废弃的大锅里，逃过了一劫。
　　外边终于风平浪静了，他精疲力尽地从锅里爬了出来，这才发现冥界已然变了天。恢弘的冥王殿只剩下一片废墟，看不到边的彼岸花谷变成了一片焦土。与这些一同消失的，还有花神。
　　有的鬼说，他看见花神在与魔兵的打斗中死了。也有的鬼说，她和夫婿双飞双宿走了。还有鬼说，她杀了夫婿，又杀了自己。
　　冥王召集众鬼，开了一次大会。他选了十位曾经的帝王，分封为十殿阎王，分管冥界诸事，调配所有阴差。又选了数十名生前铁面无私的清官，分封为判官，协助十殿阎王。那之后，冥王再没有出现在众鬼面前，只有阎王和判官才有资格定期谒见。
　　作为一名鬼差，他很快便适应了冥界的变化。冥王殿重新建了起来，冥王的画像挂在各个大殿上，而花神渐渐被众鬼淡忘了。
　　那之后又一百年，一次他外出执行任务时，被一名黑衣男子拦了下来。他是魔界的人，眉心却有一抹熟悉的殷红，那是属于曼殊沙华的颜色。他说，他叫段续，是花神的夫婿，想和他做笔买卖。
　　起初，他是不屑的，可段续拿出了一副画像。那上面画的，是他可怜的妹妹，他愧对了千年的人。段续说，他妹妹之前的某一世是个仙人，因犯下过错受到处罚，世世年不足三十而夭。只要搞到判官的墨水，改动生死簿，就能改变她的命数。
　　作为一个鬼差，他当然知道这些。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墨水由冥王亲自做的，判官们定期向冥王领取。那小气鬼冥王抠门的紧，按滴发放，判官们秘密收藏。这墨水有神奇的力量，用它在生死簿上写下的字，能改变凡人一生的命数。他一个小小的鬼差，虽然因公差需要可以查阅生死簿，却绝无可能搞到判官的墨水。
　　段续向他许诺，只要与他合作，他的妹妹便可以世世长寿安康。他答应了。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帮段续做了很多事，他的妹妹也活的一世比一世好。这个结局，他们双方都很满意。不过，段续和他约定在先，他帮段续做的所有事，不能过问缘由。他不在乎缘由，只要他的妹妹好。
　　二十几年前，段续给他传信，让他在生死簿上凭空添了个名字。那个名字，叫舒华。云卷云舒的舒，风华绝代的华。与此同时，花神的侍从赵化悄悄地回到了冥界，将一个打了无数补丁的灵魂，送入了投胎的轮转台。见到那个魂魄时，他吃了一惊。因为虽然隔了这么多年，但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灵魂就是千疮百孔的花神。

　　“我不知道，那个老头子从哪里打听到你的前世今生，又从哪里打听到我和段续的关系。更不知道，他怎么晓得翩翩就是我的妹妹。他和他的手下，都有和你一样的眼镜，戴上能看见鬼魂。他带人在路上截住我，威胁我告诉他你在哪里，否则就让翩翩生不如死。”
　　“为了我的妹妹，我只能出卖你，对不起。”
　　“那老头子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夜夜出没，找了你很久，却一点线索都没有。碰巧那天，我去医院收鬼，遇见翩翩在那里照顾她这一世的姑姑。从她跟家人的对话中，我无意中得知居然有个叫舒华的住在落霞寺。”
　　“于是给翩翩托梦，骗她说，我是一个生前一直爱慕你的鬼，死后也无法忘怀。如果能见你一面，我就能去安心投胎了，不然执念久了，必然成魔。”
　　“她信了我，认为了却这份执念，对你对我都好。我让她帮忙，让你傍晚时分到山门之外。她踌躇了好一阵，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难道真的像马面说的那样，比鬼还难看吗？我只知道，两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打架——信他？不信他？
　　如果，我真的是曼殊沙华的转世，那么咫尺对我的照拂，玄谷的寻仇，赵化的情愫，一切都有了答案。可如果是那样，段续为什么屡次否认？他对曼殊沙华至今没有忘情，可对我却忽冷忽热，现在又弃之如履。如果我是殊华的转世，他会这么对我？再者，我这么平凡的人，怎么会是神女的转世？我这张普通的脸，也可以明艳不可方物？
　　“怎么，不信？”马面有些急了，“我的亲姑奶奶，我要是骗你，让我下辈子做马！”
　　我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的姑奶奶，别发愣了！能说的不能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想不明白，以后慢慢想！现在，我们得先想法子逃出去。”蜷成一团的马面烦躁地说着。
　　“怎么逃？”我双目无焦地看着他。
　　听我这么一说，马面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仰起头，伸长脖子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指望我们俩，那当然是不行的。不过你那个铜币，威力可不小，里面被注入了仙家之力。它不离身时，可以保你法术不侵。一旦离身，就可以随你的心念而动……”
　　后来，马面又在我耳边絮絮地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只呆呆地看着他那张半透明的脸，不停地问自己，我真的是殊华的转世吗？
　　“醒醒啦！”马面拴着铁链的手伸向我的肩膀，似乎是想晃醒我。可他的手穿过了我的身体，只有冰冷的铁链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