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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5小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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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坠入寒冷的、清澈的湖水,黑色的衣袂在水中交错又分离,与荡漾开来的纯白长发几乎混在一起。
2
我叫玄泱。我未曾谋面的母亲取的名字。极少数的时候,师父会抚摸着我的头发,叹息着说——这名字不好。
但在更多相处中,他只是一个严厉的老师,他很认真的教我巫术,却对巫女之间的倾轧视而不见。
所以我并不叫他舅舅,舅舅,这个称呼太亲密了。
3
我从小对于巫术一事上就很有天分。身体里流有青女血的,大约对于巫术都很有天分。
青女创造了巫术,按照流传最古的说法,这份能力会潜藏在她的血脉里,代代传承。
而每一次,师父在夸赞我巫术学习得很好的时候,常常会用一种很复杂的眼光看着我,好像他身上背负了很沉重的东西,或者我背负了更沉重的东西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这二者都有。
4
十三岁那年的某一天,我有惑去找师父解,但师父正在面见一个重要的人,大约是涉及了什么隐秘,叫我暂且玩一会儿再回来找他。
我难得有玩乐的时候,便假借师命,偷偷溜出巫觋宫,漫无目的的游荡。
偶然路过一面黑沉沉的湖,在那里停了下来。
原本我想进城去,可城门有士兵把守,进入需要表明身份和路引,巫觋宫的人是不被允许无召入城的,师父也不许我靠近京城。
恰巧这面湖看起来有些奇怪,于是我选择逗留在这里,打发时间。
湖水的颜色清澈透绿,说它黑沉沉,其实只是我对它的一种印象,那湖应该很深,看不清湖底,水里没有活物,四周也不见杂树野草,衬得这片天地像是死了一般。
我摘下发间一根短簪,用簪棍去探那水,岂料银簪瞬间变色,生出锈迹。
我去远处拔了根枯草,扔向湖水,那枯草遇水即沉,又逐渐被湖水消弭。
我拔下一根头发,将其一半浸在水里,果然,瞬息之后,水面以上的发丝仍是黑的,水下的却已经成银色。
头发并没有像草叶那样被消融,因为巫女的头发通常是坚若金石的,但很显然,它也受到了某种关乎时间的侵蚀。
这样的水,我们称之为重水。
它没有浮力,带着时间的法则,一旦落入其中,任何生命都无法存活,时间会在这里加速或逆流,直至死去,直至不存在。
传闻中,这是天女死前的诅咒与血落入湖水,她的怨恨和死后逸散的力量对这片土地造成破坏,以至于从此生机断绝,连风也吝于经过。
我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玩耍场地。
5
于是我在湖边戏水时遇见了星旧。
那时他还是个十八岁的俊朗少年,追着一边发声一边疯跑的的木头小人到了湖边,那像极稚子玩具的木头人撞到我的腿,冲劲有些大,加之湖边湿滑,我顿时向湖心倒去。
失去平衡的那一刻,我几乎忘记这是一面杀人的湖,并未作出任何挣扎。
6
在落水之前,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衣领,止住了我的倒势,将我拉回岸边。
我的长发发梢与巫女长裙的飘带在水面一掠而过,溅起细小的水花与涟漪,而后微微沾湿。
我急忙整理,可是那部分发梢已经变成白色,还向上蔓延了两寸才停止。
相比之下,飘带衣饰的损毁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啊,回去恐怕要被师父责问了。我漫不经心的想。
7
在岸边站定,勉强平复了心绪后,我抬头望向面前的少年。
他真的生的很高,我甚至还不到他胸口,又因为今日阳光灿烈,仰着头也看不清他的脸。
他穿的并不华丽,至少看起来没有常来拜见师父的那些人穿得精细,但我方才无意中看见,他挂在腰侧的玉佩。
玉质上佳,雕工精美,没有什么代表身份等级的图案,但配这样的玉本身就表明了一种身份。
——他不是普通的富家少年。
8
未等我道谢,他倒是端正着一张跑得微红的脸向我先道了歉——为他的木头小人。
“对不起!刚才这不知事的东西险些害阁下落水,在下十分抱歉。”
我下意识地去看木头小人。它没有掉进湖里,在撞到我之后,竟然就诡异地停下了,呆呆地立在地上。
居然没有倒,真奇怪。
或者说——
一个木头小人,居然能跑这么远,真是奇怪?
9
就在这时,木头小人传出男女莫辨有些变调的人声:“抱歉!抱歉!”
大概是我脸上的疑惑太明显了,他主动向我解释:
“这是我用机关偃术做的偃甲,此前在测试它的发声,不想它的核心运转竟受到干扰,所以一路跑到这儿来。”
“大约是阁下身边残存的巫力破坏了它内部的驱动结构,让它停了下来,否则这东西就真的得掉进湖里,捞不起来了。”
他看了看黑沉沉的湖面,看起来心有余悸:
“要知道,这荒沉湖的水怪得很,无论什么东西,掉下去就永远失去了。”
我哑然。
我之“戏水”,诚然便是用巫术控制水流的,甚至我被木头人撞到的前一刻,都还在用巫力把水揉成各种形状。
不过,原来这面湖叫做荒沉湖啊,倒是贴切。
10
看着他拾起地上的木头人,神态亲昵地拍拍它的头,我忽然有些羡慕。
它能跑,能跳,还会说话啊,最重要的是,它能一直陪伴左右。
我升起向他讨要一尊的念头,又觉得这太不切实际。
我们素不相识,机关偃甲之术亦非什么百家齐术,哪怕方才他的造物冲撞了我,也是不够理由叫他送我一个极度精制的人偶的。
但我还是问了,在他向我表示要赔礼压惊之后:“那我想要一个人偶。看起来像真的人的那种,可以吗?只要‘看起来’像就好了!”
偃甲与人偶还是有所区别的,偃甲外形千变万化,内含机关,可以作为武器,有的甚至可以启动后自行活动。人偶则更接近人形,但行动是需要由活人操控的,又称傀儡。
我想要的就是后者,人偶因外形对材质有要求,但不需要太多机关,做起来应该没那么费力。
他想了一会儿,答应了:“那么一个月后的这个时辰,来这里等我。到时我会带来我的赔礼。”
“这么快?”我惊讶道,制作一个人偶不是需要精雕细琢么?那应该是很费时间的。
见我诧异,他又改了主意:
“那么,今日是初七——以后每逢二、七,巳时正,我们在这里相见,你可以提出想要什么样的人偶,我会照你的意见,逐条修改。”
“我会尽量赶制,但绝不会敷衍了事。”他郑重道。
“这……”我犹豫了。这样的话,我的要求是不是太麻烦了?
但他好像又误解了:“这个时辰你不方便吗?可若不常沟通,我怕最终做出的人偶不合你意。”
“啊,方便,方便的,我只是觉得这样太麻烦你了……”我讷讷道。
“不麻烦,我正好于偃甲机关毫无思绪,做做人偶也可换换心情,说不定某时某刻就灵光天降了呢?”
他将坏掉的偃甲收在背后,弯腰令视线与我齐平,认真道:
“何况,这荒沉湖如此危险,方才我可是害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制作的赔罪礼物也要当要用心才是啊。”
我一时无言。
11
他很快就要回去了。走之前,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
“我叫玄泱。”
“果然是你。灵力高强,又在这个年纪的天才巫女。”
他毫不意外的说。
当我想问他的名字时,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才报出自己的名字。
他慢慢地说:“我,叫……星旧。”
我当时注意到了这份迟疑,却没去深想。
幽居深宫,少女的世界当然是单纯的。
12
每逢二、七,我们会在荒沉湖边见面。
他会向我告知当前人偶制作的进度,因不便将未完成的人偶带来,便只带了设计图纸供我查看。
他的图纸画的精细无比,我几乎能想象到将来人偶做好会是什么样子。
有时我会因图纸迸发新的要求,他会为我分析这个要求是否可行,偶尔也会直截了当驳回,并阐述为何不可。
荒沉湖畔依旧寸草不生,万籁俱寂,我却渐渐习惯了在这样的环境下与他争论的过程。
一个月后,我在湖畔如约得到了我的人偶。
作为交换,我把舅舅给我的手绳给了他。虽然他用不太合适,但那上面附着了防护性巫术的两串小铃铛还是很有价值的。
他犹疑着收下了。
我看他的神色有些不好,于是多嘴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不想多说,但最后还是告诉我:“最近我家里发生了一些事。”
“很麻烦吗?”我问。
“嗯。”他道,又多说了几句:
“大约以后我没有时间再来这里了。所以你要爱惜它,”他指了指带来的那个有轮子的大匣子,显然说的是匣子里装着的送给了我的人偶,“万一弄坏了,可能没有人会修得好。”
我有些失落,既觉得以后又要像从前一样地孤独,又怕真的会有人偶坏掉找不到人修理的那一天。
他家里是真的有事,大约连出来跟我见面都是挤出来的时间,所以很快就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把他留下的匣子带回去。
13
我避过宫内耳目,把匣子带回了我的房间才打开,看见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一个人。
那是我与他无数次讨论修改,最后得到的成品。
它身高到我胸口,体型匀称,是七八岁女童的外形,皮肤细腻白皙,带着微微粉色,五官精致,黑色的头发及腰,眼珠可以转动,眼皮也是柔软的,能够做出睁眼的动作。
星旧还给她套上了一套浅色的衣裳,梳了时下童女流行的双鬟发式——按照习俗,只有身份尊贵的少女才能梳单鬟,其中又以左为尊。
她的每个关节乃至手指都可以弯曲,一眼看去,像是睡着了的真人,看不出半点拼合的痕迹。
有一瞬间我甚至想,她像极了师父曾经给我讲过的故事中,荒族用蛊虫控制活人改造出的傀儡。
14
设计图上仅有黑白颜色时已经极称我心意,没想到实物竟然更完美无瑕。
看来他是真的很用心啊。
我深受触动。
我抱出人偶,发现匣子里还有一张小纸条。
上面用收敛了仍显锐利的笔锋写道:
色如春花,性若兰芷,亦可变之万相。赠吾友玄泱。
落款是“星旧”。
15
那一天我花了了很长时间,天都快黑了,在一堆寓意美好的名字里,还是选择了最初的那个——
我叫她“兰芷”。
星旧纸笺上写过的,很有寓意,也很好的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