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水墨清心

1、尴尬初识

　　夜色中，小楼上的灯光显然格外温润迷人。突然，巨大的撞击声将二楼的窗户震得粉碎，一个黑影裹着四分五裂的玻璃和窗框，被从屋里兜头盖脸地摔了出来，顿时四周警铃大作，围墙上探照灯刷的一下打了过来，照在院中一个扭曲变形的身影上，一个男人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死狗一般蜷缩在地上，四肢和脊柱呈现出诡异的弧度，嘴里大口地吐着血沫，喉咙里咯咯地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血水顺着狰狞的五官喷涌而出……
　　1938年秋，日寇铁蹄下的上海。
　　日本特高课部长佐藤秀中坐在办公桌前，盯着手中的照片久久挪不开眼睛——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雪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精致的五官、窈窕的身材，若不是有照片为证，他绝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倾国绝世的美人儿，尤其是这美人儿竟然穿着男士西装，梳男士短发，目光干净清冽，浑身上下散发着清高冷艳的气息，别有一番韵味，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有着致命的诱惑。
　　他手头儿放着一份简单的履历：夏木紫嫣，女，28岁，已婚，曾任日本京都特训学院高级教官，任期三年；特长：空手道黑带九段、心理学和专业刑讯。
　　佐藤秀中放下照片，看着在桌前恭立多时的特高课行动课长南野青志，缓缓地问道：“她……是你的老师？”
　　南野青志立刻恭敬地回道：“是，三年前，夏木教官教过卑职一年的刑讯课。卑职毕业之后，听说她继续在那里任教了两年，共带过三届学员。”
　　“刑讯课？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特训学院里本没有女人，她是唯一引进的人才！所有学员必须通过她的刑讯考核才能毕业，她是甄别间谍的专家。据说当时军校内暗藏奸细，从未漏过蛛丝马迹，她一来就找每个学员谈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把这些奸细逐一抓了出来，立刻名操一时，受过天皇陛下的通令嘉奖。”
　　佐藤秀中听完这个近乎传奇的故事，又陷入了沉思：“……空手道九段？”他自己从小练空手道，现在也不过是三段的水平，大日本帝国真正的九段高手屈指可数，怎么也看不出这么个小女人会是九段高手，于是忍不住又问：“她这空手道高手是确有其实呢？还是因为人长得漂亮，被吹嘘出来的？”
　　“确有其实！”南野青志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夏木教官刚来军校的时候，就凭这副长相，男人们就想疯了！您知道日本女人地位低，被羞辱欺负也是常事儿，当时有个搏击教官自持上面有人撑腰，就借酒盖脸，晚上偷溜进夏木教官的宿舍，瞬间便被她扭断了全身的骨头，从窗户扔了出来，伤重不治，活活疼死了！后来他的家人要追究责任，谁知夏木教官的后台更硬，校方判处搏击教官理亏在先，罪有应得！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从那以后，大家都知道了她的厉害，再也没人敢越雷池半步！”南野青志谈起当年旧事，还心有余悸。
　　“哦？这么个不好惹的泼辣女人，她的丈夫是谁？”佐藤更感兴趣了。
　　“她没有丈夫！”
　　“档案里明明写着……她已婚，怎会没有丈夫？”佐藤拿起桌上的茶杯，轻嘎了一口，似乎打算细闻其详。
　　“报告长官，她有个妻子！”
　　佐藤嘴里的那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直呛了出去，一口气没上来，引发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南野青志立刻识趣地掏出手帕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继续解释：“本来……她这个特殊的‘性取向’没人知道，但她答应来军校任职的条件就是要带家属，大家本以为她会带丈夫来，没想到却带来个女人，并声称是她妻子，所以……”
　　“她妻子是个怎样的女人？长什么样？”
　　“没看见！据说那女人有病，是装在一个大箱子里，被抬进来的，整日躺在床上，从未出过门儿。夏木长官每星期只有三节课，她上课时，就派卫兵在宿舍门口站岗，不准闲杂人等靠近；不上课时，就一直陪着那个女人，一步也不曾离开！”
　　佐藤心里忍不住涌出一股‘好白菜被猪拱了’的酸涩感，好不容易咳完了，把肺里的那口气儿顺过来，他装着若无其事地吩咐道：“夏木紫嫣作为引进的专业人才，被调到特高课任‘刑讯课长’，专门啃那些咱们拿不下的硬骨头。她乘船今天下午到，你替我去码头接一下她，表达一下咱们的诚意，顺便叙一叙你们的师徒之谊吧。”
　　“是，长官！”南野青志两腿一碰，‘啪’地立正，用标准的军姿敬礼，然后转身离开，心里却暗暗盘算，那个冷若冰霜的女教官向来视他们这些‘臭男人’为粪土，除了上课从没搭理过任何人，也没给过他们好脸色。但男人都是‘贱骨头’，越是不搭理，就越觉得高不可攀，越在心中顶礼膜拜，整天痴心妄想着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如今他的‘女神’要来跟他共事了，想想就兴奋不以，立马屁颠屁颠地去‘接驾’了。
　　上海黄浦码头，南野青志的脖子都望酸了，等船上所有人都走完了，才看见夏木紫嫣的身影出现在船舱门口。两年多不见，她容颜丝毫未变，风采似乎更胜当年，一身男士深蓝色条纹西装包裹着窈窕的身姿，更显得婀娜动人，只是南野深知她的厉害，大气儿都没敢出，点头哈腰地敬礼，根本就没敢看她的眼睛。
　　跟以前一样，夏木紫嫣根本没搭理他，冷淡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四个船员抬着个巨大的箱子紧随其后，淡黄色的箱罩上绣满了一朵朵淡雅的小花，据说是——勿忘我！
　　与此同时，林萧然到上海已经半年多了，国破家亡之际，他有种‘报国无门’的感慨和无奈，谁是真正的抗日救国组织？是号称‘曲线救国’的汪伪政府？还是跟他们隔江对峙的重庆国民政府？亦或是以延安为基地的共产党？这三方势力间的相互争斗和制衡，让他一时无法准确判断该加入那一方的阵营？因而索性先在上海定居下来，静观其变。
　　莫玉瑶在法租界买了幢别墅，刚装修好，内部整体重新修缮过，家具、衣物、摆设和用具等准备的一应俱全，花园里也补种了各色植物，明天就能搬过去住了。
　　今天是他们住在浦东饭店的最后一天，在这个上海滩最奢华的酒店里住了半年多，吃喝用度一应俱全，林萧然本就好静，他们没带下人，只是夫妻二人，尽享独处的美好时光。
　　上午，林萧然用过早餐，跟往常一样打算出去逛逛，继续他的寻人计划，虽然这些天依然一无所获，但他不会轻易放弃。
　　平日他喜欢四处转悠，走走看看，也学了不少新鲜东西。今天莫玉瑶去了别墅，说是想亲手布置调整一些细节，让今后的家住起来更加舒适安逸，林萧然虽然舍不得她辛劳，又知道她乐在其中，也不便拦着，只能随她。
　　他戴了顶礼帽，信步出了房门，不习惯坐电梯，就沿着酒店走廊进了楼梯间，刚到二楼，要拐进消防梯时候，对面忽然撞过来一个人，他本能地一闪，等看清那个人的长相，认出竟然是武秋明（大宅内院的侍卫）。小武本是跟他们一起离开大宅的那批侍卫中的一个，在小镇上就被莫玉瑶遣散了的，不知道去了哪里，如今冷不丁地遇见还真有些意外。
　　就见小武行色匆匆，一边走一边往后看，神色慌张，像是在躲避追踪，所以在拐角处没看见林萧然，才贸然撞过来的，等他看清了来人，似乎也吓了一跳，或许以前的积习难改，他想都没想就跪了下去，一个头磕在地上道：“奴才拜见主人！”
　　林萧然叹了口说：“起来吧！不是跟你们都说过了嘛，民国了，旧礼都废除了，不兴跪拜了！”
　　“是！”小武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又偷偷地往身后又看了一眼。
　　“有人追你？”林萧然问。他做大宅的主人多年，是小武这些侍卫心中的神明和大英雄，所以在他面前，小武绝不敢撒谎，马上回道：“是！回禀主人，有特务追我……”说到这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钥匙说：“主人，我房间衣柜里有个箱子，决不能落入特务手里，求主人帮我暂时保管，等我脱了身，就来取！”说完也不管林萧然答不答应，把钥匙硬塞到他手里，转身就下了消防楼梯，几步就跑没影儿了。
　　林萧然在原地愣了几秒，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小武是莫玉瑶亲手挑选的，品质极好的孩子，他托付的东西一定很重要，现在不管箱子里有什么，当务之急是先把它藏好。
　　他看了一下钥匙牌，显示是203房，急忙飞奔而去，刚跑到门口，就见走廊的尽头跑上来一个特务模样的男人。他赶紧压低了帽檐，那人显然看不清他的脸，大概觉着他跑的可疑，向他喝道：“站住！”
　　林萧然没理他，用最快的速度打开房门，闪身进屋，冲到衣柜前，拎出来那个箱子，就听到房门外杂乱的脚步声……他想：绝不能呆在屋里束手待毙！大门是走不掉了，于是几步就窜上阳台，往上一看，不远处的三楼有个阳台门好像开着，他就打算先跳到那里，然后从哪儿上四楼，回自己的房间，避开特务的追踪。
　　心里想着，他脚下也没闲着，纵身一跃……风太大，帽子立刻被吹飞了，他也无所谓。等跳进那个阳台，他先观察了一下地形，发现这里离他的房间大概还隔着三十多米的距离，又是临街，沿着外墙攀爬目标太大，很容易被发现，最好的办法是从这个房间的大门出去，绕道后面的防火梯，然后在上四楼。他目光一扫，发现房内似乎没人，于是抬脚跑了进去，快步奔向门口……
　　刚跑了两步，靠近卧室的大床边，还没来得及到门口，就见浴室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像是刚洗完澡，裸着上半身，腰间围了块儿浴巾，手里拿着块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外走……冷不丁看见林萧然站在床边，显然吓了一跳，嘴巴惊成了O型……
　　林萧然傻愣愣地僵在原地，有几秒钟大脑一片空白……他看见了一个这辈子他见过的最帅气的男人——那人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大概185cm的个子，脸庞俊美异常，五官如同雕刻一般精致有型，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衬托着剑眉下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燕麦色的皮肤、胸肌高耸、八块腹肌块块分明，那人竟然长着古希腊雕塑一般傲人的身材……在这之前，林萧然从不觉得有男人长得比自己好看（虽然他不自恋）……而今却实实在在地见到了一个，而且还是‘半裸’的，蓦然觉着气氛有些尴尬……
　　他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就见人影一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男人一把抓了过去，掀翻在床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瞬间停止了思考，本能地伸肘去撞那人的腰，就听见房门‘嘭’的一声被撞开，那个男人也从床上飞了出去，四仰八躺地摔到了地上，同时一个白影飞过来，盖住了他的脸……林萧然才意识到是围在那个男人腰间的浴巾，他立刻放弃了翻身跃起的打算，躺在床上不动，避免可能看到一个‘□□’男人的尴尬局面。慌乱中似乎听到照相机的快门儿声，接着就听见那个‘裸男’气急败坏的骂道：“你给我站住！别跑！小爷什么都没穿呢……走光了……小兔崽子，胆子不小，竟敢偷拍我？”
　　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林萧然不敢动，生怕那个偷拍的人还在，他这尴尬的样子可不想被拍到，只能接着‘挺尸’。
　　谁知门外硬闯进来的那帮家伙似乎更惊讶，憋了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道：“云……云少，这……这是您的房间？”
　　“是啊！”紧接着啪的一声，似乎那云少一巴掌抽在闯入者的脸上，骂道：“不长眼的东西！知道是我的屋子还敢硬闯？害的我这玉树临风的身子就这么被看光了……刚才那个‘下作玩意儿’还敢偷拍我，跟你是一伙儿的吗？还不快给我追回来……等我抓到他，立刻大卸八块儿，还有你……”那云少气急败坏地磨牙。
　　“云……云少，不关卑职的事，刚才我的一个线人说，看见嫌疑犯从阳台逃进了这个房间，我们抓人心切，才撞门的，实在没想到您会在这儿，刚才那个偷拍的‘坏种’不是我的人，不知是从哪儿窜出来的……我这就给您抓回来……卑职该死，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就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嘴声，显然那小头目在自抽嘴巴，下手还真不轻。
　　“小爷这儿有你们要找的人吗？一帮混账东西，平白地坏了爷的好事！还不快滚？等着小爷留你吃饭呢？滚……给我把那个偷拍的人抓回来……否则有你好看的！”那云少大骂道。
　　“云少息怒！我们马上滚！马上滚！一定把那个偷拍您的混账东西给抓回来！”那小头目一边有些邪性地往躺在床上的林萧然瞄了一眼，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猥琐样儿，一边又啪啪两声脆响，狠抽了自己两记耳光，算是给云少赔罪，然后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关门声……
　　等那帮人都溜之大吉了，林萧然把才盖在脸上的浴巾挪开了一条缝儿，四处悄悄打量了一番，才发现那个云少穿着件浴袍，斜斜地靠在窗台上，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林萧然觉得自己的脸这回丢大发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刚才被那个云少一把压在床上的时候，箱子就脱手了，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低头一找，原来在床底下，他一把抓在手里，一声没吭，起身就往外走，或者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身后云少叫他：“哎……你等等……”
　　他身形有些僵，也没敢回头，生怕那云少要追究刚才看了他‘裸体’的事儿，虽然不是故意的，也只看了个‘半裸的’，但之后发生的事儿确实跟他有关，若不是他贸然闯入，也不会……正胡思乱想着，就听那云少问：“哎……你叫什么名字？”
　　林萧然又愣了两秒钟，才想出个正常说辞：“云少，刚才多谢你替我解围，萍水相逢，你我不必互通姓名，就此告辞！”
　　“嗬……那什么……”云少似乎感染了他的尴尬，顿了两秒，不知怎的就吊儿郎当地凑了过来，林萧然不习惯跟人靠得太近，尤其是陌生人，而且那人比他高大约5cm，离得太近，让他有种被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很不舒服……他本能地退了一步。
　　谁知那云少又不识趣地凑近了一步，跟他轻声耳语道：“别走正门！那些人在门外候着你呢……走这里……”，说着他一把推开了浴室的门，示意林萧然跟他进去，浴室很大，设施一应俱全，正面墙上有一面一人高的大镜子，云少伸手在门后的瓷砖上按了一下，镜子便划开了，露出了藏在后面的暗门，云少笑着解释道：“那什么……这暗道通向后街的教堂，没人知道，你可以从那儿离开！”
　　虽然这个云少看上去是个浪荡公子，但林萧然觉得他没恶意，不知为什么就选择信他，想都没想拎着箱子就下了地道，里面很干净，空气也清新，显然经常有人用，地道的尽头果然是小教堂的一间暗室，推门出去，就是条幽静的小巷，没遇见任何人。
　　林萧然徒步走了一个街区，叫了辆黄包车，直接就去了别墅，他怕特务在酒店蹲守，不敢再回去，就跟瑶儿说自己喜欢家的温馨，所以今天就搬过来住，不回酒店了，瑶儿对他向来千依百顺，自然随他。
　　第二天，刚搬了新家、换了新床，林萧然有些不习惯，所以起的很早，晨练之后，就回来跟莫玉瑶一起用早餐。
　　一进门儿，就看见瑶儿趴在桌子上，笑得岔了气儿。他有些奇怪，瑶儿素来矜持，从未如此失态过……走近一看，才发现桌上放着份当天的《晨报》，头版头条的大标题竟然是‘上海滩风流阔少苏云迪——男女通吃；被私家侦探偷拍——捉奸在床’！下方配着两张大照片；一张是他被云少用膝盖抵着、压在床上（万幸有被褥挡着，照片上看不清他的脸）；另一张是他脸上盖着浴巾，云少只穿着一条三角内裤，被踹飞在地上……
　　林萧然忽然觉得自己的头‘一个变成两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