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无尽》羽蛇

6、弟弟

　　沈宣皱紧眉毛看着谢凡，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又在跟他开玩笑：“你弟弟丢了？你才发现？”

　　或者应该说，如果不是自己提到了兄弟姐妹，谢凡是不是到现在还没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弟弟？

　　“这死小孩……也不是丢了一次两次。”谢凡到底还是有些懊恼，再没有往日的戏谑：“你有没有见过？”

　　“没有。”沈宣试着动了动身体，虽然被黑熊撕裂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稍动一下还是撕心裂肺的疼。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缠得密密的纱布，断了的左手还被捆了木板固定住了，倒是让疼痛减少了许多，想来是谢凡给自己包扎的，便问道：“你弟弟什么样子，如果我看到的话，会帮你照看一下。”

　　“大概十一二岁？十二三岁？十三四岁？”谢凡捂着头努力回想：“也可能更小点，也可能更大点。”

　　沈宣有些无语：“你亲弟弟吗？”

　　“我倒希望不是。”

　　“他长什么样子？”不管怎样，谢凡也从黑熊手下救起了自己，而且十多岁的孩子孤身一人，他也有些不放心。

　　“那个死小孩好认得很，长得挺漂亮，总穿一身黑衣服，傻呆呆的。没我在身边的话，他不是在欺负别人，就是被人欺负。”

　　沈宣默默听着他胡言乱语，虽然有些不能理解，但这听起来有些熟悉的抱怨，却让他想起了曾经围着自己转的两个小孩子。

　　那个时候他也曾经嫌弟弟们很烦，不懂事，又吵得很，还会分去爹娘的宠爱。

　　而等到他意识到这份吵闹有多宝贵时，却已经再也听不到了。

　　“看到他被人欺负的时候，你会心疼吗？”沈宣轻轻问了一声。

　　“心疼？”这个词对于谢凡来说有些陌生，再代入到那个一言难尽的弟弟身上后，他不由大笑起来：“那个小黑炭让人心疼不起来啊，我还是心疼欺负他的人吧。”

　　“他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会嫌他很烦很吵吧。”

　　“吵倒不会，但是真的很烦啊！简直比你还烦！”

　　“比你呢？更烦吗？”沈宣反唇相讥，但想起了从前那些让自己很烦的孩子们，眼中居然难得流露出些温柔。

　　谢凡完全没有介意他的人身攻击：“我怎么比得上那个小祖宗。我给你个忠告啊，如果你不留神看到他了，最好赶快跑得远远的，千万别因为看他呆就去接近他，肠子能给你悔青了。”

　　“他如果真的呆呆的，你就不怕他被人拐走吗？”

　　“谁家祖坟被雷劈了，会瞎了眼拐他？”谢凡想了想，愤愤道：“不行，我得去找找他，万一真有人不开眼了，那麻烦就大了。”

　　“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好哥哥，你快去找你弟弟吧。”沈宣扶着树慢慢站了起来：“那能不能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然后我们后会有期了。”

　　谢凡听他这么说，又收住了脚步，忽然转身将他拦腰扛在肩上，飞纵而起，大声笑道：“算了，好歹要好人做到底，还是先处理完你的事，再去找小黑炭吧。”

　　沈宣本想着终于能摆脱这个大麻烦了，却没提防谢凡瞬间改变了主意。

　　脸颊旁呼呼刮过的风吹得他几乎张不开嘴，但他还是在一起一伏的颠簸中咆哮：“滚去找你弟弟！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不急不急，反正他丢了也该有很长一阵子了，不差这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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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呦，流了这么多血，你怎么不说话？”

　　沈宣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他被谢凡粗鲁地抗在肩上，身上的伤口不说全崩开了，也没有几处是好的。

　　可他并不想在谢凡面前示弱，硬是撑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几乎要被颠得晕过去。

　　好在他现在躺着的地方居然相当的舒适考究。

　　这一路上虽然颠簸，他也注意到这里应该是连绵大山的深处，这让他有些想不明白，住在这里到底是图个啥？

　　谢凡这个人身上，好像总是会发生很多说不通的事情。

　　他的疑惑写在脸上，谢凡提着水桶从门外进来时，以为他在为自己担心，就胡乱解释了一下：“其实我有不少属下帮我做事，怕吓到你，没让他们出来。”

　　“你的属……”沈宣刚说了几个字，一抬头看到谢凡手里的水桶已经举到了自己头顶，急忙喊道：“住手！别……”

　　话说出口时，已经晚了，一整桶水涓滴不漏地浇在他身上，心尖儿一点热气都被浇没了，连他身下的床褥都湿哒哒地开始往下淌着水。

　　“你究竟要干什么！是不是脑子有病！”沈宣抹了一把脸，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我可是伤员！伤员！”

　　“怎么了？”谢凡有些诧异于他的咆哮不满：“流了这么多血，自然要洗一洗。来，现在可以把纱带拆下来了，我再给你上点药。”

　　“滚！”沈宣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这一声吼得他两眼发黑，脱力地倒在床上。

　　“就你这样还逞什么能？”谢凡像捉小鸡一样把他提起来，三下五除二地把衣服和纱带都解下来，药瓶里的金疮药像不要钱一样在伤口上厚厚盖了一层。

　　沈宣挣扎了几次没能挣脱，眼见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少下去，气得全身都在发抖：“谢凡，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的性格真的很差劲。”

　　“也不能这么说。”谢凡手底下忙活着，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对方似乎不太乐意：“敢说我性格差劲的，基本都被我宰了。”

　　“性格差劲！好管闲事！作恶多端！不讲道理！”沈宣盯着谢凡，忍痛咬牙切齿道。

　　谢凡扬起手轻轻在他脸上抽了一下，又反过来用手背抽了回来：“死小孩，别太嚣张啊！我可告诉你，上一个有影瞳的混蛋就是被我玩够之后，一口吃下去了，连骨头渣都没剩。”

　　“你……你吃人？”

　　“不吃人我费劲把你扛过来干嘛？”谢凡捏了捏他的腰：“肥瘦正好，可惜有伤。等伤好了再吃也来得及。”

　　沈宣被他捏得哆嗦了一下，好不容易喘匀的气儿又不顺了：“装神弄鬼！”

　　“用得着装？我就是鬼神。”

　　谢凡下手不知道轻重，沈宣痛得发抖，几次打算自己裹上衣服，都被他在手上打了几下。

　　沈宣嘴角抽动，索性放弃了挣扎，听天由命地闭眼问道：“你说的影瞳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听了这个说法之后，曾经在水里仔细看过自己的眼睛，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影瞳啊，就是听起来牛哄哄的，其实屁用没有。”

　　“但是你的歪门邪道在我面前没什么用。”

　　谢凡斜眼看了一下沈宣，最后帮他把腰带扎紧，然后一松手。沈宣咚地一声扑倒在地上，忍不住哼了一声。

　　谢凡卷了湿成一片的铺盖，往门外一扔，回头问他：“你之前不要命地在山里走来走去，是在找我？”

　　“当然是找你。”

　　“寻仇？你就算了吧。你这辈子要是能打到我一下，我就叫你一声大爷。”

　　沈宣按捺着胸中时不时翻腾起来的怒气：“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是找你要回我的玉铃——是你拿走的对不对？”

　　“这个？”谢凡拔了腰间的洞箫晃了晃，两颗剔透玲珑的玉铃正挂在洞箫的尾端，随着洞箫的晃动互相撞了撞，发出轻盈的叮叮声：“你这玩意儿还挺特别，送我吧。”

　　“不送！”沈宣伸手去拽，那玉铃却又被向上提高了一些。他只能黑着脸看着自己的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却拿不到。

　　“我家的小黑炭应该也会喜欢，送我吧，改天我拿给他，他肯定很高兴。”

　　“我说了不送！你弟弟喜欢关我什么事！”

　　“看你说的，我弟弟还不就是你弟弟？”

　　“不是，”沈宣冷冷说：“我自己有弟弟。”

　　“你也有？他在……”

　　“死了。”沈宣没等他把话问出口，就冷冷答道：“不光我弟弟，我全家都不在了，我全府上下几百人都不在了。”

　　谢凡思考了一下，问道：“你之前说过，想有足够的时间去做想做的事，跟这个有关？”

　　“没错。”

　　“何苦来，父母兄弟，百年之后，迟早要分离，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事。人都死了，你犯得着再搭上自己吗？”

　　“你不会懂的，像你这样兄弟丢了都不在乎的人，怎么可能理解亲情的重要。”沈宣冷冷地揶揄他。

　　谢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并没反驳什么，只将洞箫探在嘴边。

　　清婉悠扬的箫声弥散开来，若虚如幻，似乎带着人的心弦也百转千回。

　　沈宣提醒了自己无数次，谢凡的邪术恐怕是最擅长搅弄人心，但听不多时，他也彻底放弃了抵抗，一动不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他听说过一个说法，人死之后，会回溯自己一辈子所走过的路，逐一地捡回曾经的脚印，然后才能安心地再入轮回。

　　他如今还活着，此时却就像又重新把曾经的过往都经历了一遍一样。

　　他的父亲仿佛仍端坐在正堂主位上，对着他们说，沈家无罪。

　　凶神恶煞般的御林军仿佛刚刚冲破大门，摧毁着府中的一切。

　　沈家人的血仿佛还在刑场上，没有干涸。

　　他和两个弟弟仿佛刚刚被驱赶去矿场，如猪狗般被践踏。

　　他手上的泥土仿佛还没有干，那是掩去弟弟们尸骨的泥土。

　　明明已经过去了六年多的时间了。

　　沈宣抬手捂住了眼睛，却仍挡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多年的隐忍和压抑在这一刻压过了理智。

　　十九岁的少年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