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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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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那么一碗加了三钱苦根熬制的汤药,叶思安在屋里猛灌茶水,将壶里的水都喝尽了也没觉得好一点。
但就是如此苦绝人寰的药汁,他却亲眼见着过风轻寒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喝下去了,完了还没事人一样。
当时他很惊奇,直觉得风轻寒的味蕾和常人构造不一样。
风轻寒却说自小便接触药材,以前师傅老爱拿苦根逗他,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就像镖师有镖旗一样,苦根就是药师的标志。于是他便暗暗跟苦根较上劲了,熬药煎药必加苦根,每日必用苦根泡水,后来年岁大了,他反而慢慢习惯了。再加上各位师兄们从来不会在自己院里留茶,倒是省了他一番清净。
叶思安望着空空的倒不出一滴水的茶壶,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你大爷见缝插针:【别这样,像二哈。】
叶思安:【滚!】
真的,他现在由衷的觉得风轻寒虽然面目依旧可憎,但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却是高大许多!毕竟像这样惨绝人寰的苦味,他是永远都无法习惯的。
就在这眉毛眼睛鼻子都快被苦的皱成一团之时,紫檩木牙雕梅花凌寒的屏风后传来些许微动和低吟。
叶思安立马撩着衣摆跑了过去,却见穆老夫人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还未睁眼,嘴中不停的念叨着,声音很低听不大清。她的两只手手胡乱的朝空中伸着,似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娘,你怎么样了?”
穆老夫人仍是没有什么反应,额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神情很是不安稳,叶思安忙凑了过去将她的双手握住,低下头来细细的听。
恍惚是个“梅”字……
叶思安坐直了身子,望着窗外拧眉为难。娘亲酷爱梅花,只是这梅花移植后竟是十六年未开。今年倒是开了几枝,甚是惊艳。方才打发梅念出去摘了,却不知为何现在还未回。
想着想着,忽然眼前一亮。连忙起身去穆老夫人的梳妆台上找着,最后在一个大红描金海棠花的匣子里找到了,将东西塞进穆老夫人一直不停挥舞着的手。
是那支他送给娘亲的生辰礼物,由赤髓红晶石制成的梅花簪。
穆老夫人紧紧的握住那簪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摩挲着那簪子上雕刻的梅花,她的神情忽然安静了下来,缓缓的睁开了眼。
叶思安眼中一喜,连忙凑的近了些:“娘亲,您现在感觉如何?可有哪些地方不舒服?”
许久未开口,穆老夫人的嗓子有点哑:“……可是梅儿?”
叶思安不解,却又欣喜于娘亲虽然看起来神志有些模糊,却并没有他们所说的那般有癔症癫狂之兆,便带着点小开心的越发凑近了,道:“娘亲,我是安儿啊。您叫的可是梅念梅香?”
穆老夫人的眼睛虽半阖半睁,却在睁眼的那一刹那极有光彩,只是在望着叶思安之后,原本苍白的面容瞬间变的落寞,像一朵盛开的花乍然凋零枯败了。
她怔怔道:“原来是你啊……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梅儿走了,她又不见了……”
她呆呆的看着手中的梅花簪,摩挲着,又闭上了眼,声音极低:“扶我起来吧。”
望着娘亲的神情,叶思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是下意识的扶住娘亲向他伸出来的手臂,另一只手绕到她身后将她搀扶着坐起。
“娘亲,梅念是被儿子打发出去摘梅花去了,待会就回来了。您可不知道,这院子里的红梅终于开了呢。有几枝开的可漂亮了!不过儿子却觉得,儿子送您的这簪子亦是漂亮的,您说对吧!”
叶思安一边说着,一边将穆老夫人扶着坐了起来,此刻正弯着腰,一只手绕到穆老夫人的身后撑着她的背,另一支手拿了个软软的烟花紫色团花靠垫给穆老夫人垫在身后。
穆云天去世后,叶柔身子骨就一直不好,常年卧病在床。这个烟紫色的团花靠垫还是叶思安找雪帮忙绣制的,然后自己往里面塞了一些棉花和梅花花瓣,又软又香。
叶思安正将靠垫摆好想让娘亲靠着舒服一些,便没注意到叶柔的表情,也没注意到自家娘亲正用一种古怪而诡谲的眼神看着自己,只听见其似自言自语般絮叨着。
“梅儿不是梅香,也不是梅念,梅儿就是梅儿……但是,你竟然不知道吗?”
“对呀,你当然不知道啦,梅儿是谁……”
“我告诉你啊……梅儿,是我的女儿呀。”
叶思安的手瞬间僵住,脑海中你大爷疯狂的惊呼响破天际!
【快闪开!她现在完全被心魔控制了!!】
于此同时——
“呲——”
叶思安浑身一震。
脑海中你大爷刺耳的尖叫声亦是将他震的头眼发晕。
他轻轻的将穆老夫人放靠在软垫上,又给她将被角掖了掖。这才僵硬的起身,盯着穆老夫人的脸,呆呆的问道:
“娘亲,你,你这是怎么了?”
穆老夫人捋了捋发丝,此时的她,完全看不出平日里的半分气质与仪态。
手上、脸上都有了皱纹,如同腐朽的树枝,双眼更是混沌如深渊,不见一丝光亮。
但是她的声音却放的很轻,甚至像个小姑娘似的带着吴侬软调。嘴角的笑容,却是叶思安从未见过的,疯狂邪恶、肆意解脱。
“因为你霸占了我女儿的位置十六年了呀,你享用了她的一切啊。所以……”
“你不去死,我的梅儿又怎么能回的来呢?”
叶思安瞪大了眼睛,里面慢慢的都是不敢置信:“娘……你在说什么?……我是您的儿子啊,您不认识我了吗?”
穆老夫人似是被那个‘儿子’给刺激到了,她的的一只手死死的拽着锦被,苍老的手上青筋突起,似在颤抖,又似在兴奋。
另一只手疯狂的挥舞着:
“你这个野种,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也不配姓穆!”
“凭什么我的女儿一出生就被掳走,不知生死,我却还要帮别人养儿子!!这十六年是你偷了我梅儿的!”
“你早就该死了,十六年前你早就该死了!!哈哈哈……”
穆老夫人笑的肆意张狂面容扭曲。
就像是被压抑的最隐秘的罪恶之花,终于张牙舞爪的盛开了。
望着眼前那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影,叶思安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身体僵硬如石块。
脑海中恍惚又浮现出前世那个小小的自己……被其他小朋友指着鼻子骂‘没爸没妈’、‘野种’的自己。
叶思安摇着头,瞳孔微缩,神色惊惧如临噩梦,步步后退,一不小心便踩空了台阶,碰倒了身后的四扇楠木刻丝琉璃屏风。
‘轰’的一声巨响,人已随着屏风一块倒了下去。
正在此时,紧闭的窗户忽然被人从外面暴力破开了,一个人影迅速跃了进来。人影腾挪间,一粒小石子已破空而去。
两扇镂空红木窗还在发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声音,穆老夫人头一歪,已晕了过去。
进来的自然是叶小红,他原本正在屋檐上晒晒冬日的太阳,谁知阳光太暖一会的功夫便睡了过去。他喜欢趴屋顶是不错,但绝对不会刻意的去听屋内的说话声,更何况门窗紧闭。这一回,若不是听得里面一声巨响,以及穆老妇人最后两句疯狂凄厉的尖叫,他亦不会破门而入。
“呦,你这是干了什么竟惹得你娘亲如此生气,连这种气话都说出来了。”
石子不大,但那样快的速度打上去也得青上十天半个月,但毕竟是叶思安的母亲,叶小红出手之后便先去床头探了探她的脉搏。
这一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扭头便道:
“我瞧着你娘的脉好像不太好,是不——”
话还未说完,他发现以往那个活蹦乱跳一刻不得停歇的人影,竟仍是歪歪斜斜的瘫倒在屏风上。
要知道,穆老妇人的卧房里皆是铺了厚厚的绒毯,琉璃屏风倒下去亦是未碎,要是以往搁这小猴子一般跳脱的性格早就爬起来扑倒床前了,而不是现在这样……
一只手撑起身子,一只手死死的捂着胸口。
叶小红眉心一跳,这才发现,呼吸之间竟似闻见了血腥味。
他立即奔了过去,却瞬间僵住了身子,只敢缓缓的在叶思安身边蹲下,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就这样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
那捂着胸口处的白皙指缝间,已氤氲开了大片暗红的血迹,竟是如此的刺目。
叶小红想扶住叶思安,竟发现自己手居然在抖,又缩了回来。只敢颤着声轻轻哄道。
“思安,你把手放开……放开、让我看看……”
叶思安像提线木耳一般,将手放开。
整个赤髓红晶石制成的梅花簪几乎全部没入胸口,只余一点簪头在外。
叶小红眼前一黑,身子都晃了晃,心中巨大的惶恐如海啸般瞬间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至顶!
门被推开,似有花瓶打碎在地……然后便又是刺耳的尖叫声响起!
叶小红像是暴怒的狮子一般怒吼道:“闭嘴!还不赶紧去叫大夫!!!”
似有细细的哭声随着细碎而急切的脚步声奔了出去……
又有许多凌乱的步伐在走廊上响起……
不过这些都似离叶思安越来越远了,他缓缓的低下头,望着几乎齐根没入自己心口的梅花簪,喃喃什么。
叶小红伸出手又缩了回来,只敢轻轻的环着他的腰背,给他一点支撑。
那如刀削般的深眉俊目竟第一次露出了如此难看的,惊慌失措的表情。
“思安,你清醒点,振作点!大夫马上就来了……马上就来了!!”
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男人,此刻竟跪在地上,望着少年胸口的一大滩越来越多的暗红血渍,却连搭把手都不敢,生怕会加深了他的伤。
叶思安听不到了,他的耳旁似是又回荡起了雪姨临死前的话……昨晚他已决定要永远忘掉,却又被自己的母亲亲口提醒。
“少爷,你可知夫人为何如此喜欢红梅吗?那是因为她心心念念之人的心口,有一处红梅胎记。”
“少爷,庄主虽疼你,但穆家终究不是您的归宿,您还早点是离开那里吧。”
“少爷,您是我看着长大的,雪姨送您一样东西。您若是相信雪姨,便带着它渡河去。如果有一天,您无法下定决心的时候,就拧开簪身看看。”
“……里面的东西,雪姨既盼着你知晓,又盼着你最好永不知晓。”
思绪纷乱间,叶思安终于侧过头。
那双原本清明璀璨如星辰的眼眸此刻如同熄灭了的烛火。
叶小红见他瞳孔已经涣散了,心如坠深渊,越发的惊慌失措。
叶思安却是忽然笑了,将身子无力的靠了过去,叶小红连忙揽住他。
“你知道吗?这是我送给娘亲的生辰礼物。”
在叶小红惊恐的目光下,叶思安木然的、似是感觉不到丝毫痛意的,将簪子一点一点的往外拔了出来。
“但是她却想用这个来杀我……”
胸口暗红色的血瞬间飙了出来,鲜血如花,染红了大片白衣。
叶小红立即用手压着伤口,似是拼命的在他耳边喊着什么!
叶思安眼前发黑,胸口的剧痛拉扯着他飘远神志和意识,前世的他和今生的他在脑海中相互交错,那些母慈子爱的画面一帧一帧如慢镜头一般浮现在眼前,然后破碎如玻璃般碎片纷飞,最终消失不见……
少年的唇角蔓出殷红的血迹,似还带着笑,却比哭还难看。
“她怪我抢了她女儿的人生……”
“她宠了我十六年,现在,却想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