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中》间颂

11、伍梦·契约

　　周遭暗了下来，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有不断上升的感觉。温朔有种身处电梯中的眩晕感，但不能控制身体，只好任由自己快速上升。
　　视野豁然开朗。是个夜晚，他站在了那片草原的一个高高凸起的小土丘上。
　　温朔惊诧地低下头，发现地上没有坑。
　　那他是从哪里上来的？
　　再看自己身上，披着一件白袍，上面繁复的暗纹竟与前几个梦境中温昀穿着的那件如出一辙。
　　“这种时候就兴情侣装了？”
　　还没纳闷完，他就怀着满心不明就里的期待感，扇动起翅膀，上升至高空。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睡神的心中强压着无限的茫然，却只探出了一丝，且转瞬即逝。
　　背后发着淡光的洁白翅膀在漆黑的夜空上缓缓扇起，顺着微风，为世间的人类送去梦境。
　　那些跑得快，冲得急，却沉重不堪的，是噩梦。
　　那些轻盈而舒缓的，是美梦。
　　温朔默默细数着。
　　他正心满意足地打量着一批批梦境，却眼尖地瞥到地面上有个男人，青丝如瀑，眸明如星，正仰头痴痴地望着他。
　　“是他。果然找来了。”期待感被填满，心里腾起油然而生的喜悦，温朔知道这是睡神自身的思想。
　　睡神的目光完完全全被那男人吸引，也顾不上哪个是美梦哪是噩梦，不动声色地落到地面上收起翅膀，习惯性地整整衣冠，朝那男人走去。
　　那男人正是温昀。他穿着兽皮制成的黑褐色衣裤，露出精壮的手臂与小腿。黑发被高高地束起，眼睛里满是惊喜与尊敬。他赶忙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向睡神行礼：“是睡神大人吧。”
　　“长大了，眼睛还是没变，近看更美了。”睡神想着，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敢情这神看着这人类慢慢长大，还一直只能远观不能近看？所以温昀心里所谓的相遇都是睡神一手安排好的？”温朔为一这么帅的神感到有些心酸。
　　睡神开口道：“过来——眼睛，真美。”
　　温昀听了，眉眼弯起，微微一笑。眼里带着与成熟外表不符的清亮和纯真。
　　他所有的感情，都能在这双纯粹而真诚的眼睛里，被看得清清楚楚。
　　温朔盯着那双眼睛，突然觉得心脏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留下一个淡淡的红印。
　　温昀礼貌地问：“我来这里寻找迷失的羊羔，睡神大人可看见了？”
　　“你可爱的小羊羔被我拐走了呀，小笨蛋。”睡神心里得意洋洋地想着，“弟弟那家伙今晚的事特别多，绝对不来打扰我们。”
　　温朔震惊：“睡神大人您是哪个幼稚园的优等生？您弟弟又是谁？”
　　睡神悄悄地露出一个有些调皮的笑容，一把搂起温昀的腰，巨大的翅膀“唰”的一下伸展开，下一秒便抱着他高高地飞上了天穹。
　　怀里的人猝不及防被尊敬的神明以如此亲密的姿势带上天，一下子有些发慌，脸颊带上了些薄薄的粉色：“神明大人！”
　　“找。”是熟悉的性冷淡语气了。
　　温朔这才发现今晚是满月。月色很美，万物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但当温朔看向怀中人的眼睛，只觉得天地顷刻黯淡，乳白色的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尽数倾泻进他微漾的眼波之中。
　　“他面颊上的光晕会掩盖星星的明亮，如同灯火在白昼下黯然失色。”
　　温朔看得出了神。温昀早已平静下来仔细找羊，脸上的粉红色稍稍褪去了几分。
　　突然一道白影在一片浓密低矮的小树丛中闪过，睡神在那处悠悠降落。果然有一只雪白的小羊羔正低头啃嫩草。它见了睡神，竟是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般，撒腿就跑。
　　温朔：“……”
　　温昀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睡神一眼，只觉得这样的眉眼是越看越好看，他的性格又如此温和，温昀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羊羔好像很怕他。
　　睡神落到地面上收了翅膀，却完全没有要把昀放下的意思，仍是横抱着他，走向那瑟瑟发抖的小羊羔，小东西却是完全不给面子，睡神每走一步，它便犹犹豫豫跑出好几米。若不是见自家主人在睡神怀里，它早该跑得无影无踪了。
　　温昀见状，对着小羊呼呵了几声，像是在叫它的名字。他的声音婉转悠扬，小羊黑亮的眼睛往这边看来，随后一步一步，谨慎地朝这边走来。
　　随即温昀抬起头，真诚地道：“神明大人，感谢您。”
　　睡神微微露出一丝高冷的微笑，却是非常恋恋不舍地把昀放下，还恋恋不舍地瞥了他一眼，才垂下眼睑，轻咳一声：“嗯。”
　　温昀又道：“您今夜降临人间，可是有何要事？若是我能帮上小忙，必定对您忠心耿耿。”
　　温朔默默纠正道：“不是降临人间，是破土而出。”
　　睡神静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面无表情地问：“你的名字？”
　　温昀嘴里吐出了好几个冗长而繁杂的音节。
　　睡神并没有认真听，心道：“这样复杂的名字，不适合他这样简单纯粹的人。”
　　默默思考良久，他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开口道：“昀。昀即日光。”
　　温昀抬头深吸一口气：“神明大人赐名，是我的荣幸。不知这名字有何深意？”
　　温朔与睡神几乎是同步答话：“你的眼睛，比日光还要明亮。”顿了顿，他又道：“昀，我的要事，是来请你永远伴我。”
　　温昀睁大眼睛，眨了眨，惊喜的神色中带着一丝犹豫：“我是凡人……”
　　睡神脱下自己身上的白袍披在了温昀身上，又是一把将人抱起，攀在他耳边低语：“我早已记不起最初亲自来到人间的目的了。
　　“但我可以肯定，我来到人间的唯一的意义，是你。”
　　“主。”温昀露出了从心底里发出的笑容，回抱住了睡神。
　　睡神的心里一空，随即被忽然涌入的满足与幸福填满，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自己洁白的翅膀上，一片羽毛轻盈地飘落，被微风送到了他的手上。他把羽毛递给温昀，道：“这是你我之间的契约。这样我便离不开你。”
　　温昀虔诚地接过羽毛，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在羽毛上写了一个类似“昀”字的符号，然后把它放在自己的眉心，那羽毛顷刻便融进了他的皮肤里。
　　“主。”温昀又轻唤了一声，眼中是无限的温柔。
　　羊：“？？？为什么这个把我拐走的坏人和我的主人抱在一起？”

　　突然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温朔发现夜色迅速地消退下去。这是晴朗的一天，他正站在一幢褐色的木屋前。
　　木屋不大，普普通通没什么特色，突兀地立在平坦的草原上。远处周围零零散散还有几幢差不多的屋子。屋子的旁边是一个羊圈，里面挤满了一团团棉花似的洁白绵羊。
　　他觉得有些晕，想抬手扶扶脑壳，却被制住了——又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梦。
　　他仍是以睡神的身份出现在这里的。
　　这应该就是温昀的住处了。
　　睡神向前一步，正要去推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就在那一瞬间，睡神的心猛地一悬，然后温朔只感到自己变得轻飘飘起来。定睛一看，睡神却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木屋里出来的人果然是温昀，他正和屋里的人道别。温朔听出屋里的人应该是温昀的母亲。她正描述昨夜做的美梦，温昀则是笑着听完，才大步走向前，打开羊圈，放出羊群。
　　全程没有看睡神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般。轻飘飘的感觉还没有消失，温朔觉得可能是睡神使用了隐身一类的魔法。
　　所以这应该是温昀第一次见到睡神之前的事了。
　　睡神抚着自己褐色的头发，就这样目送温昀走远，然后展开翅膀上升到高空。正要跟上去，忽然只听地面上响起一声惊雷，一个黑袍男子如箭矢般从声音爆发处飞快地窜上天，同时伸出一条苍白的手臂，亮出手上尖利的指甲，狠狠地扼向睡神的喉咙。睡神只一侧身便躲过了这一击。他的脸上挂起一副教科书式的礼貌微笑，看向黑袍男人：“弟弟。”
　　温朔看到他，心里却是一惊：这个人和自己的面庞竟是如此相似，漆黑的长发从宽大的袍子下露出一截，又隐没在袍下。只是他脸颊稍显瘦削，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诡异的安静气息。
　　安静到没有任何生机。
　　温朔头皮一麻：“睡眠的兄弟……难不成是死亡？”
　　黑袍男人可不如睡神沉稳，他激动地大吼：“你不要让那人类迷了你的心智！这是罪过！”
　　睡神的胸腔里空空的，好像没有心脏在跳动，那处却在隐隐作痛。礼貌的微笑仍挂在脸上，却有些扭曲了。半晌，他冷冷地开口：“死神，你不要伤了他和他母亲。我自有分寸。”
　　“你已经被这种无用的情感冲昏了头脑。我们是黑夜的孩子，本不该白昼时到人间来。自从那日你见了他，这么多年了你将这规矩破坏了多少次？你以为主神没有发现？他对你过于看重……”
　　“我自有分寸。”睡神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信你。待到他长大，便是迷惑神的大害。”死神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漆黑的镰刀，就要向睡神劈去。
　　“弟弟。从小你便打不过我。”睡神无奈一笑，伸出手去，锋利的刀刃带着锐气席卷而来，到了他的手边，竟是变得柔和起来，化作了一阵微风。他徒手便握住了刀刃，只一瞬，便轻轻放开了。
　　死神闭上眼，叹了口气，道：“哥哥，我不管你。你说的，你的分寸。”说着便消失在了一团黑气里。
　　睡神的心口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我的分寸？睡神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然后低头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朝着温昀的方向，追了上去。
　　温昀仍是穿着兽皮制的服装，比上一个梦境见到的还要清瘦一点，像是少年。睡神看到他便高兴，连连摇头，像是要把刚才的事从脑海里甩出去。
　　睡神就这么远远地盯了他一整天。恋恋不舍地回到地底之时，他满足地想：“今天也是充实的一天。”

　　然后梦境结束，温朔睁开眼，看见小周和樊范整整齐齐伏在自己床边的书桌上，二人之间却隔了一人那么宽的距离，正背对着自己，一边讨论还一边写着什么。
　　“对啦，要是病人说他头疼还发晕，那就可能是感冒、发热、中毒、贫血、睡眠不足、五官问题、脑膜刺激、吃了过量甜食、心情不好……”
　　“啊，那像我爹地一样老是头疼还容易生气的话，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啊？每次我想买新发箍、新衣服、新梳子、新鞋子、新包包，我爹地就会不高兴。他是不是狂躁症……”
　　“嗯……”

　　温朔突然感到一阵绒绒的触感在自己的脸颊边。他转头，看见狗狗白白的大脸，正吐着舌头，傻傻地看着自己，眼睛还是那般黑亮，却不见了平日那般的灵性。
　　“温昀。”他轻唤一声。
　　狗狗突然警戒地“汪汪”吼几声，然后便跳下了床，竟像是极怕温朔一般，坐在墙角，怯怯地看着他，还有些瑟瑟发抖。
　　他心里一空——这不是温昀。
　　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牧羊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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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她面颊上的光晕会掩盖星星的明亮，如同灯光在白昼下黯然失色。”
出自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愉快~
emmm大概会变成周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