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清》鳴鴒

3、超越（二）

　　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隨著天氣越來越悶熱，畢業季節再度來臨。校園裡的阿勃勒樹上隨著花季的開始又悄悄掛上了一串串金黃色的風鈴，風一吹，滿天漫地的黃色花瓣隨風被捲起，落在行人的褲管上、肩上、甚至頭髮上。何鏡弦看著站在眼前的小黃，眉頭皺著，襯得他原本不大的眼睛更小了，不仔細看只能看見四條橫線恆亙在他臉的上半部，上面兩條橫線還看得出是個八字。因為緊張，小黃雙手插在長褲口袋中，僵直著雙肩，像塊木板一樣杵在她面前，嘴裡支支吾吾我了五分鐘，愣是吐不出剩下的詞語。

　　「幹嘛？教授跟你說了什麼嗎？沒事的，他也就說說，你除了愛遲到懶了點其他沒什麼讓他不滿意的，君君說要檔你報告是騙你的。」何鏡弦拍拍小黃的肩膀，順手看了看手錶，沒安好氣的說：「與其在這裡搬救兵，不如好好去把論文寫好一點，我接下來跟君君還有約，我…」
　　「真的嗎？學姊沒有想要擋我報告？太好了！啊！不是啦，我不是要說這個，我……那個啊……就是啊……」小黃的手伸出口袋，轉而抓緊了大腿邊的長褲，深深吸了一口氣，大喊出口：「學姊我喜歡你啦！」
　　「哈？！你說什麼？你哪根筋不對了？」
　　「我說真的啦！我之前一直以為你跟阿帽學長在交往，他出國前你們才分手，但上禮拜跟君君學姊聊天她說溜嘴了，她說你們根本沒正式在一起，一切都是假象，所以我就下定決心要把我的心意告訴妳！」
　　「哈？！那個大嘴巴在想什麼啊！！我不喜歡你，一丁點都沒有。給我乖乖滾回實驗室做實驗。」何鏡弦那對鳳眼瞪起人來氣勢洶洶，配上偏博的嘴唇，很有震懾力。說完甩了甩頭髮，轉身拿出手機，翻開通訊錄，幾乎是用可以戳破手機螢幕的力道按下了君君的名字。

　　校門口斜對面一間早午餐店，玻璃大門配著旁邊一整面落地窗，顯得店內十分明亮，簡單的木板釘在牆上充當置物架，擺了各式各樣異國的小飾品與作家自行出版的小散文。店內共五張桌子，用餐空間不大，熱門時段通常沒有位置。君君很幸運地佔到了一張桌子，等著迎接她好閨密的怒火。十分鐘後，玻璃門上掛著的風鈴響起，推門而入的是穿著紅色格子襯衫的何鏡弦，轉了轉視線，發現坐在窗邊的君君，何鏡弦瞪著一雙鳳眼快步走了過去。

　　「沈曉君，你到底跟小黃那個傻帽說了什麼？」將手提包往君君懷裡摔過去，何鏡弦用力拍了拍桌子，嚇得站在一旁等客人點餐的工讀生背脊發涼，被客訴可是要扣薪水的。
　　「哈哈哈哈……所以她真的跑去跟你告白了？哇哈哈哈哈哈……」君君更用力的拍了拍桌子，抱著肚子笑得渾身發抖。
　　君君是無意間發現小黃暗戀何鏡弦的，小黃很好拐，稍微套套話就連祖上八代經歷都說出來了，只差提款卡密碼。她看不慣何鏡弦人生的黃金青春少女期感情交白卷，打算推她一把。既然有小黃這個「使者」可以完成這個任務，她不介意從背後耍耍小手段。無奈成也好拐敗也好拐，能這麼容易被她拐出來也要有心裡準備容易被何鏡弦套話。
　　「開開玩笑，別這麼生氣啊…他應該也是真心喜歡你的吧，給個機會嘛…」君君單手托腮，朝著何鏡弦眨了眨眼，又大又圓的眼睛，配上厚厚的臥蠶，很能打動人。可惜認識太久，何鏡弦不吃這一套，反手拿了菜單往君君額頭拍了一下。
　　「這種事情是要我怎麼給機會啦？今天你請客，害我遇到這種鳥事。」
　　君君吐了吐舌頭，「怎麼把被告白當作鳥事來看啊！小黃長得不錯，頭腦也不差，就是懶了點，很聽話，你就試試看嘛！」
　　「要試妳怎麼不去試啊？這種事怎麼試？」
　　「找個喜歡妳大過妳喜歡他的人不好嗎？」

　　何鏡弦愣了一下，第一次聽到君君的戀愛觀，皺起眉頭回道：「這也對對方太不負責任了吧？付出與收入不平等，久了這種戀愛假象是會破滅的。」說完往服務生招招手，準備點餐。
　　「這種關係本來就不平等了吧！真要平等阿帽跟妳平等了嗎？什麼都不說屁股拍拍就走人，到現在有沒有要回來都不知道。」君君越說越激動，擺手揮開靠過來準備點餐的服務生，「妳就是要趕在他回來之前交一個男朋友，讓他覺得後悔，讓他知道他的離開是個錯誤，沒人會一直傻傻地待在原地等他！」
　　何鏡弦連忙拉住準備走開的服務生的手，沒安好氣嘆了一口氣：「我要點菜妳趕什麼人啊？我要一份青醬干貝義大利麵，再一杯冰拿鐵不加糖。妳要點什麼？」
　　「奶油蛤蠣義大利麵，冰紅茶半糖去冰啦！我說妳每次提到阿帽都想冷帶過，他就是妳一心魔，妳不跨過去妳就一輩子活在他陰影下，妳看看妳現在的處事方式哪樣不是學他？阿帽走了妳接下系會幹部幫他收拾爛攤子，他爸媽那邊過年過節妳也常去陪他們，他表示了什麼？我真的為妳覺得不值得！」說完喝光了桌上的一杯白開水，準備開口下一回教誨。
　　「夠了夠了，同樣的話不樣讓我一直說，我跟阿帽的關係和妳們想像的不一樣，他就是我一個愛慕的鄰居，一起長大，然後他現在出去體驗人生的苦處，就這樣。」何鏡弦知道君君在阿帽離開之後就對他沒什麼好感，打算結束這一話題，問道：「所以妳接下來決定好了嗎？走臨床走研究？」
　　君君是個急性子，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少有人會被她記仇，阿帽除外。聽到何鏡弦的問題，她拿出手機翻了翻，說：「其實我有在物色工作了，妳看這間，離我現在住處很近，待遇還過得去。但其實我還是很猶豫的，出去跟人家輪三班大夜，生活顛倒不說，現在患者又非常難搞，自己上網查了個病症就開始疑心疑鬼覺得自己有病，驗出來沒問題還怪儀器不夠精良，動不動把找律師掛嘴邊，現在普遍被告都是打算賠錢息事寧人，分明就是想把患者寵壞，把醫療服務化。」
　　君君說得義憤填膺，「當年考試的時候大家都看好人口老化醫療需求會增加，加上出來考個執照工作會有保障，起薪也可以比其他人好，但現在這種就業環境還是人才還是跑得跑，出走的出走，我有聽過學長姐仗著醫學背景轉行去當保險業務員的，還有博士班畢業出來賣雞排月營業幾十萬的，大企業家問說要賣雞排哪需要念到博士？還不是被大環境逼得！」

　　聽到君君滔滔不絕的發表她對社會現狀的不滿，何鏡弦也只能苦笑，招手讓服務生過來把兩人的白開水加滿。「所以我們社會觀察家—沈曉君女士，接下來會去何處高就呢？不是聽說教授有想要留妳的意思？」
　　說到教授，君君冷哼了一聲，「還不是看我乖巧聽話又上進，捨不得我走吧！拿著LED燈籠也找不到我一個這麼聽話又從不延遲報告的人了，重點是人還不傻。」語畢君君又喝了一口水，再度開口：「與其留在校園領國科會少少的薪水，又被同樣的上司人馬壓榨，不如換個環境，我可不想永遠留在校園裡，人就是要出去闖闖才知道外面世界有多大。」

　　聽到君君這句話，何鏡弦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阿帽的出國闖蕩宣言，說實話，儘管君君不喜歡，這兩個人其實都是同一類人，身上都有一個特質是讓何鏡弦很喜歡的—一股自信與衝勁，他們錯了也會一錯到底，撞了南牆後，還會怪是誰砌了一堵牆擋在她路上，再一鼓作氣撞倒它。
　　記得高中時兩人都是辯論社成員，有一次辯論因為君君隊友在二辯時落了下風，君君硬是在三辯時不惜超過時間也要跟對方辯個輸贏，整場辯論走向變得火藥味十足，當然最後因超過時間輸了，還順帶氣死了當時主持辯論的社團老師。又有一次，身為活動總召的君君在審活動流程時算錯時間，活動整整超時三十分鐘，在活動前一晚發現錯誤後君君趕緊聯繫場地方，確定無法加時後，她自己一個人蠻幹硬幹硬是將整個活動縮少了二十分鐘，又軟磨硬泡場地方答應加時十分鐘，當天活動只是各個流程稍有修改截短，在沒人發現異狀的情況下順利落幕。
　　阿帽也是，認定了一件事就往前衝，出國的事也是，當時自己真的沒有動過跟著他一起出去的想法嗎？想擺脫家人與學業，跟著他去看黃金海岸、世界中心、丹翠河、大洋路和歌劇院，說實話她想，但她無法。她擺脫不了父母的殷殷期盼、擺脫不了好不容易考上的研究生名額、擺脫不了若是一事無成回國後要面對的社會現實。阿帽曾說她背負很多不需要的東西，但她覺得，人一無所有的來到這個世界上，不背負點東西怎麼對得起後天贈與妳的所有一切？人從離開羊水後連吸的第一口氣撐開肺泡都是痛苦的，遑論後續生活？跟小美人魚離水上岸一樣，一步步都像是走在碎石子路上，擁有的越多走得越痛苦，一無所有的人反倒身輕如燕。

　　何鏡弦覺得自己被裝入了一個水晶球，在海水裡載浮載沉，浪大一點她會往上浮，一但浪小她就會越往深海墜去。

　　這天，畢業歌曲在校園裡迴盪，黃金花雨依舊像過去每個六月一樣落在校園各個角落，何鏡弦再一次拿著畢業證書穿梭在校園裡，與兩年前不同的是，這次她是真真正正要離開校園的庇護了。也在同一天，時隔二十一個月，她接到了阿帽從機場打來的電話：「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