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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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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默塞特郡,格拉斯顿伯里镇。
小镇边缘的廉价饭店刚刚打烊,只有最角落破旧的木桌中央还放着一盏煤油灯。胖胖的店老板眯着眼睛用抹布擦去显眼处的污迹,又把白天被撞得东倒西歪的桌椅推回原位。她的女儿正在炖一锅黏糊糊的浓汤——被剩下的难以储存的食材统统放了进去。为了避免浪费,她在家等候的裁缝父亲常常得到这样一盒浓汤配面包作为晚饭。
上了年纪的木门在这时发出嘶哑的抱怨,一位年轻人从星光委顿的黑夜中走了进来。搅拌炖锅的女孩在听到推门声的那一刻就停住了动作,朴实的圆脸上映出了苦恼的神情。她的母亲则堆出热情又抱歉的笑容,抬头准备解释时却诧异地忘记了说话。
来客系着一件红棕色带镶边的斗篷,里面则是繁复的长礼服、马甲和翻花领衬衣,干净的金色长发散乱地披在背后的兜帽上。店老板打赌全镇的裁缝都做不出这么考究的衣服——也没有人会选择这样穿着。自从新的纺织机被发明,饭店那些干苦工的熟客们纷纷换上了带口袋的廉价便服,而她在镇上最养尊处优的贵族的身上也没有见过这种精致到浮夸的服饰。
“恕我打扰,夫人……”一串法语在年轻人意识到之前脱口而出。他随即愣在原地,表情看上去比听得一头雾水的老板更加茫然。
“先生,”老板比划了几个手势,试探着说道,“我们关门了。”
“我猜也是这样,非常抱歉。”年轻人突然用流利的西南部口音回答,吓了老板一跳。他走过去,变魔术似的从那条漂亮的斗篷底下摸出两枚银币递给老板,“请您随意来点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吧。”
这奇怪的银币上刻着一个老者的头像,老板将它们凑到油灯的光芒下疑惑地端详:“这是……”
“私人货币。”年轻人笑了笑。
老板简单地确认了一下银币的真伪,立刻将关店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挥手吩咐女儿,“珍妮,按你觉得最好吃的来,做一大份。”
事实上,珍妮在看到银币的那一刻就飞奔着去取第二天的食材了。老板翻出半截脏兮兮的白蜡烛,为客人在屋子的中央额外点亮了一张桌子。她看见年轻人的眼神传递了善意和交谈的意愿,于是在他斜对面坐下来,表达了自己的好奇。
“小伙子,你是从法兰西逃过来的吗?”
“是啊,因为涉嫌同情‘叛国者’,”年轻人带着点讲故事的兴味说道,“我被一群人在家门口逮捕了。”
老板屏住了呼吸,“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后来他们忘了。”年轻人哈哈笑起来,语焉不详地回答了她。
“那,你的西南部口音又是从哪儿来的?”老板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我出生在英格兰,”年轻人托着下巴,失去焦距的眼睛凝视着在桌上跳跃的那粒烛火,流露出深彻的怀念,“在一个山谷里,很美丽的地方,离这里不算太远。”
“你要回到那儿去吗?”
“ 不,只是我的目的地恰好在这个方向。”年轻人向老板展示了一只指南针——她依旧没看清他是从哪掏出来的。玻璃下盛满了浮动的黑色墨水,只有一根晃悠悠的银色指针依然清晰可见。神奇的是,这根指针坚定地偏离着北方。
老板随着针尖的方向扭头看去,“可再过去就是阿瓦隆沼泽了,如果你一直这样前进……”
“阿瓦隆?”年轻人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是啊,那个阿瓦隆。”老板点了点头,“过去的坊间传闻认为它就在格拉斯顿伯里。”
“我以为它只是传说。”
“它当然是,现在谁还会相信这些东西?那些科学家可是连天上的星星在想什么都弄清楚了!”
年轻人微微颔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老板的女儿及时送来一杯淡啤酒,结束了这令人尴尬的停顿。没过多久,她又端来一个巨大的餐盘,年轻人不禁瞪大了眼睛。
餐盘的一边竖着高高的土豆泥山丘,另一边堆满了猪牛肉片和鸡丁,青豆则见缝插针地填满了餐盘中央的区域。这些食物都被认真地淋上了黑胡椒调味的浓稠肉汁。
这个小饭店平常是脚夫们填饱肚子的地方,只储备了最基本的食材。很显然,主厨虽然没法用它们做一顿价值两银币的晚餐,但决心要让这位慷慨的主顾感到满意。
于是,在猫头鹰开始咕咕叫的时候,可怜的主顾才舀起最后一勺土豆泥。戈德里克真诚地感谢了老板母女,揉着胃部朝着远处的旅店慢慢走去。他路过一棵矮树时,那扰人清梦的猫头鹰使劲振了振翅膀,又放弃了飞走的打算,懒散地抱怨了两声。
戈德里克出神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忘记了前行。他伸手去接信,意识到这是只普通的猫头鹰。会写信给他的友人全部葬身在血泊里,他们同他一样不愿看向人性的可憎处。
他想起了萨拉查——他已经几百年没有这样重新思考那些日子了。萨拉查与那些赴死的友人们格格不入,他高高在上地嘲笑人性,最终却同样陷入这鄙陋的泥淖中。
如果相遇得更晚一些,哪怕只是迟上十年,两个人水火不容的本性就足够压过年轻人的躁动。戈德里克遗憾又困惑地看着这本该飞逝的躁动变成了永恒,以至于黑巫师在因傲慢与仇恨而逐渐偏执的日子里依然深爱着他。
夜风掠过阿瓦隆沼泽沉寂的水面,从密林的缝隙中流淌而出,无声地盘旋、消散在格拉斯顿伯里的石路上。它困在活着的时空里,没能带来在孤岛上游荡的碎语。永生者解开斗篷,关上了旅店房间被吹得微微摇晃的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