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云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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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你怎么来了啊，七姐没跟你一起吗？”
白浅江一带是庄小凡平时巡视的区域，在这边一望无际的江面上，不远处建着一个小亭，是一些有钱的公子们平时聚集游乐的地方，正对着这一带最为繁华的街市，平日里纷杂热闹，有时候请来的乐师在这边抚琴弹奏，还有人颇有闲情雅致的吟诗作赋，乐声、人声交织成一派盛世安康的景象。
临江有一颗歪脖树，扎根数十年，枝叶一年比一年长势奇怪，这么多年来却始终不见苍老，依旧枝叶繁茂。这歪脖树上的景致却是极妙的，放眼望去，落日长河，平和的水面上映照出霞光，而且这歪脖树离小亭很近，视野很广，不管有什么事情发生，都是可以收进眼底里的。
社恐庄小师弟非常喜欢这里，常常跑这里来把自己往这歪脖树上一藏，眼睛不眨地盯着下面，这样才能感到踏实安心。
有事的时候穆一归就会直接来这边找他，没什么要紧事的时候，偶尔也会过来，卧在树枝上来这里乘凉，顺便讨个清静。
见师兄不想说话，庄小凡也不再说什么添烦，静静的坐在旁边，揪着一片树叶在手里把玩。
“小庄，你拳练得怎么样？”
“……”庄小凡没想到大师兄多日不见，开口竟然是来督促自己的。
见这孩子不言不语，脸上挂着一丝心虚，穆一归心中知道了答案。索性也不等他回答什么，只是接着开口道：
“我前些日子受到师父的消息了，大概就在两天前，是一个拿着破口袋的小要饭的给的，那孩子双手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一看就不是真的靠乞讨为生的。”
听到关于师父的消息，庄小凡倏地抬起了头，满肚子的疑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捏在手中的树叶早就被他揪秃了，留下坚韧柔软的叶脉在手指中缠绕。
穆一归淡淡地瞅了他一眼，面前的小孩，这几年庄小凡成长了不少，身板越发挺直，尽管现在眼神飘忽着，里面却蕴藏着无法轻易动摇的坚定，已有几分江湖人的气概来。视线透过他稚嫩的面孔，穆一归回想起初次遇到他的时候。
庄小凡出生在普通的农户家庭，可惜父亲是个败家子，为人粗鄙还嗜赌成性，小庄的母亲生下他没多久就跑了，他爹平时也不管他，他就自己一个人和自己玩。直到三岁，其他小孩都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的时候，他连“爹爹”这个词都不会叫。
四岁的那年有一次在外面贪玩，差点遇上狼，结果很晚才回到家中。回去的时候他爹已经没了，确切的说，整个村子的所有人，都在这样一个稀疏平常的日子里，山野的花十年如一日的盛开，月落乌啼山石沉寂，一成不变，却唯有那些昨日鲜活的生命，在这一刻凋零枯谢，永远沉睡于黑暗。
庄小凡不通人性，不知生死。他麻木又无所感，以果木果腹，直到被官府的人在那白骨难眠，万鬼嚎哭的山郊野岭之地发现，令人毛骨悚然。
被带出之后，却也没人管他。和山上不同，这边的食物全部各有所属，随便拿走是会被教训的，被打了几回之后，小庄就学着人家要饭，跟着一个老乞丐过着乞讨的生活，居无定所，真正像个人那样去理解本能之外的东西，比如施舍为善，盗窃为恶，而乞讨则是非善非恶的。
但即便如此，懵懵懂懂的却没有明确的概念，再者，生活在底层，整天对一些不怎么好的事情耳濡目染。他开始憧憬那些美好的东西，惦记那些属于别人的东西。
说来也是巧，有一日赶上庙会，人潮拥挤，师父带着他和阮柒两个出来凑这个热闹。正好庄小凡也见人多就出来了，寻思着是个好机会，便在人流中游蹿。
那时师妹也还小，碰到一些平日看不到的稀奇小东西也很兴奋，尤其是那被吹成动物形状的小糖人，更是讨得一些孩子的欢心。阮柒手里把着一只小老虎形状的糖人，做得十分精致，细细的糖丝是老虎的胡须，黑色的糖稀是那老虎的斑纹，当然还是要数那老虎头上的“王”最为点睛，衬得那糖做的小老虎活灵活现的。小孩见了整个人眼睛都挪不开了，连藏匿都忘了，呆呆愣愣地攥住了那小老虎，还不小心碰断了它的一根小胡须。
阮柒被这么一抓，整个人就直接停在原地了，那时候穆一归就在身旁，一回头差点把师妹丢了，连忙返回去。结果就让小毛贼碰撞到了大毛贼的头上，穆一归只是一眼瞪去，却没想到这孩子整个脑袋都熟了，满脸通红，抬不起头来，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羞愧的味道，又生出一种莫名说不出的凄苦，难以言喻的酸楚蔓延于心，仿佛寒冬里被冷风笼罩催生出的一个喷嚏。
看到小孩脸上倏地留下了眼泪。穆一归都懵了，猜想这孩子可能涉世未深，脸皮太薄，明明也没做什么自己先羞愧上了。便打着哈哈想要缓和气氛，闭口不谈刚刚的事。
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一旦有所意识，外人越是宽容就越让人难堪。小孩当时掉头就想跑。
穆一归手更快一步，一把就揪着小孩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
他正色道：“你当不了小偷的。你知道的，那些都是别人的东西。所以就算拿在手上，也觉得如有千斤的重量压在上面，真正想要的始终不属于自己。有的人想要什么，就想靠着自己的双手从别人那里夺过来，抢过来便属于自己，这也是他自己心中的道义；而你，眼巴巴的羡慕着，伸手去拿，真正触碰的时候却又觉得连那东西都在指责你。”
小孩浑身一颤，脑袋快垂到地上了，不由得瑟缩着身子，恨不得化为乌有，逃离这样的处境。
“但是虽然别人的东西没法变成你的，但是有些东西是你去争取，你用自己的办法得到它，那就会是你自己的。”穆一归接着说道。
“就比如像这样，我们来比一场吧，三招之内，从对方身上拿走一样东西。”
“三、二、一”
完全不等那孩子做出反应，穆一归转身绕到他的身后，伸手就是一扯，拽下一根发带。捏着手中的发带，笑眯眯的说：“归我了。”
“所以，不愿意从背后拿走的东西，用见得了光的方式去想办法换取有何不可。你感到饥饿却没有任何能力，你可以求人家给你，若是人人不得温饱没有人会分出一丝的施舍，那凭本事抢过来，其他人抢不过你，那东西自然也不再属于其他人。”穆一归说着，还当真把发带往身上一揣，给据为己有了。
小孩从没遇到过这么涎脸涎皮的家伙，一张嘴还能把歪理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人和人的差距不仅仅是出身或是能力，还有——脸皮。
得亏师父他老人家也在场，发现这小孩骨骼惊奇，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一顿忽悠之下，还把小孩收为了徒弟，成为门派中最新鲜也是最年轻的一份子。虽然这是个整个加起来只有四个人的门派……
穆一归后来才意识到，对于当时的小师弟而言，他羡慕的不过是阖家团圆共赏明月下被人拿在手中的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糕点。却即便是他人施舍也无法品尝到的滋味。
回忆起这段来，穆一归对今日在书生那里碰的壁再一次产生疑虑。
庄小凡这么个自尊心强得很的小东西,一无所有之时还能守着一丝自以为丢弃的脸面，不愿没有尊严的生存，骨头又倔又硬，宁可粉身脆骨也不靠着卑躬屈节去苟且偷生。以平视而待，不因对方所受的疾苦而以此粉饰他的所作所为，不为示好而避重就轻的绕过他的不堪，是以尊重之心去看待自然可以换取对方同等的尊重。而陈护卫之辈，正气凛然又正经严肃，亦是心性刚正之人，坚守心中的善恶之观，打一开始就不会装相，对歪门邪道不掩厌弃。死缠烂打，也能换来一副臭脸相待。
人各有志，魏太守之流是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一类人，所有的准则围绕利害关系，不以明确的态度回应，行事皆遵循其道，骨头弯得都没个立场的。
他本以为世间之人也该像这样一般无二，坚定之人有自己的准则和规矩，气节的筋骨无法动摇，哪怕再大的风浪也能难以轻易的使其随波逐流；浮萍之人顺势而动，使自己在大江大湖之中，能够留有平稳的一席之地。
然而那书生却与之间却好似隔了千重万重，他仿佛藏在江湖深处，无法探知深浅，动荡也难以产生影响。恐怕就算在外界有多么巨大的刺激和改变，这个人内里的喜怒也很难被撼动一分。
那这样一个不为所动的人为何对剑上挂着的一个小玩意有所动呢？莫非和它真正的主人有关系？
穆一归对这东西一直没有记忆，从记事起这东西就一直在自己身上了，师父捡到他的时候，它就在自己的口袋里，一些留出来的编绳被火焰燎到一些，变成了黑色，即便如此其他地方都没有被烧到。要不是偶然间从兜中滑落出来，十有八九会被他师父随着烧得有失尊容的破裤子一起丢掉。
而他也一直认为这东西从自己身上而来，那必然就是自己的东西。虽然不知从何而来，但是陪同自己逃过险劫，还能保留下来，实在是一种特殊的缘分。
然而后来跟着师父习武修炼，随着身体对功法的重新熟悉，他那“偷鸡摸狗”的技能也开始彰显出来，譬如顺手就摸走隔壁门派养的鸭子，拿回来烤着吃还不忘顺道把人家厨房的调味料也拿走，被人家满山头的追着跑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也许其实这东西也是自己像这样从别人那里拿走的，根本不是自己的。
但确实没有丝毫相关的记忆，那红绳做的小蚱蜢又着实有趣，虽然一度被人认作是蜻蜓，但那模样活灵活现的实在惹人喜爱，又因有和它一起劫后重生过的情怀，被穆一归从心里纳为己有，绑在了剑柄上，随时带在身上。
只是偶尔会想是哪个倒霉蛋才是它真正的主人，想必那人一定有一双巧手。毕竟穆一归是个打结都打得和让狗啃过似的粗人。
但是联想到那书生一副和尚似的万事皆空的模样，他又觉得可能只是个巧合。或许只是随口的一句闲话，和“你吃过了吗”别无二致。
只是连这博学多闻的读书人竟然也能把这活蚱蜢看成是蜻蜓，想来大概是书读多了把眼睛读坏了吧。
穆一归正想着，抬眼却看到小师弟面色有些难看，双目瞪圆，望向不远处的小亭中，神情中流露出紧张和惊恐，仿佛白日见鬼一般，令人汗毛倒立。
“怎么了小庄？”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云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