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话不投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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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探长江兆麟，对柳世兴极为看重。今日又把柳世兴招来，其余探员见了，不免眼红。柳世兴走到江兆麟桌前，见江兆麟衔一支烟，含糊不清地说：“昨天那个案子办得可以。”
柳世兴答：“我全凭探长指示。”
江兆麟不说废话：“今天你再去一趟，昨个晚上闵家少爷失踪，今天一大早来报案。”
见柳世兴仍立着不动，江兆麟掐灭烟，说：“不是夸你，你办得确实有排场，这次是闵老板亲自点名叫你来查案，还说，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柳世兴懂了，旋即出发，特意绕开方大酉。他对闵公馆早已轻车熟路，此番再度得进，竟生出旧地重游之感，可惜那人不在。
闵万崇依旧陷在那张皮质沙发里，只是短短过了几周，便颓态毕显，眼中细密血丝，红成一片。柳世兴再他对面坐下，男仆即可过来斟茶。闵万崇急急开口：“柳先生，今天烦你来一趟，是我家少爷昨晚离家之事。”
柳世兴问：“闵老板，昨晚您在哪里？”
闵万崇：“在露缘场照看生意。（注1）”
柳世兴：“您家可有人目睹您儿子离开？”
闵万崇叹道：“他是夜里偷偷走的，第二天下人进房里，才发现人不见了，窗户大开着。”
柳世兴道：“能不能带我去他房间里看一眼？”
闵万崇点头：“我特地没有人下人收拾，怕破坏了什么线索。”
他领着柳世兴上楼，踩过走廊里的厚绒地毯，走到二楼的最里间。打开门，和其他房间无二，窗户果然开着，素纱窗帘被风吹起，下摆在半空悠悠地画着圆弧。窗前摆了一张书桌，码放了一摞英文精装书和几本国文书，柳世兴把每本书都拿起来抖了抖，未见里面夹有书信的。又翻起了抽屉，里面有钢笔、成绩单、高小和中学的毕业证、毕业合影，还有一张闵尧轩的单人照，背景是西湖雷峰塔，只是照得不好，光线太强，人变成一团模糊的白影子。
柳世兴一边翻一边说：“到现在为止，可有收到勒索信的？”
闵万崇说：“暂时还没有。”
柳世兴问：“昨晚有什么大动静吗？”
闵万崇说：“没有，不然不会早上才发现。”
柳世兴道：“那恐怕您儿子是自行离家的，您不必太担心。”
闵万崇叹气：“我也知道，可这样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柳世兴拉了拉下层抽屉，发现被一只铜制小锁锁住。闵万崇即刻命下人取来锤子，锤开这把锁，拉开，里面空荡荡，只有一只用泛黄竹叶编程的蚂蚱，落了层薄灰，看上去一碰就散架。
闵万崇面露哀色，说：“这是他小时候，我亲手给他编的，想不到还在。”
柳世兴也没再说什么，把抽屉重新推了进去。闵万崇说：“柳先生，再帮我找找吧，他身上没有多少钱。我怕他听了什么人蛊惑，被人骗走了。”
柳世兴答应下了，又问，闵尧轩可有什么亲近的朋友？闵万崇迟疑一会，犹犹豫豫地说，这孩子性子比较独，不喜欢出门，也没见他有什么走得近的朋友。柳世兴又问，他在家里时，一般和谁说话最多。闵万崇沉默了，一旁的老妈子却插说，少爷最近常去六太太房里。柳世兴挑眉，闵万崇却显得颇为惊异。
闵万崇问：“他去棠芝房里做什么？”
老妈子见他脸色变了，忙道：“两人离得老远看报纸，一句话也不讲。”
闵万崇说：“走，去看看。”
他们穿过半栋楼，来到棠芝房前，一名家庭医生刚给她打完针，说她已经睡下。闵万崇命老妈子立刻把她叫醒，被医生好说歹说给拦住——药里有安眠成分，即使叫了，她也醒不来。
闵万崇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眉头紧锁，如同困兽。柳世兴说，闵老板不用太急，也许是闵少爷在家待腻了，想出去散散心呢？又说此事他一定帮到底，只要闵尧轩不离开法租界，不，即使离开法租界，只要不出上海，他就能把人找到。
闵万崇自是感激万分，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竟拍了拍柳世兴的肩膀。他一夜未睡，因舞厅还有事情，又匆匆赶回去。柳世兴借机怠工，坐在他家客厅里杀时间，等棠芝睡醒。
中午饭也在闵家吃的，不知是忌惮他身份，还是闵老板打过招呼，闵家上下都对他恭恭敬敬。中午饭开在正厅餐桌上，是二太太梅云招待，同坐的还有三太太和四太太。柳世兴环绕在脂粉群里，却只挂念吃食。他平日里还是吃得俭省，又因在外办案，常常几个葱油饼了事。现在一通埋头苦吃，几位太太见这标致年轻人无心调笑，一副饿死鬼样，只好往他碗里夹菜：“来，侬吃这个腐乳肉啊……哎呦，吃鳜鱼伐？好吃得来……”
吃完后坐在客厅里徐徐喝了杯茶，吃了几块水果糖，双喜才来报六太太醒了。柳世兴问，六太太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双喜回说，不用，六太太近日只在晚饭吃点流食。柳世兴上楼了，头回进六太太房里，当头就被房里的药味打了一棒，差点退回去。也不知闵尧轩天天跟这病人一块做什么。
打开窗子散散味，柳世兴站在窗前，吸几口外头空气才缓过来。棠芝坐着，身后靠了几只枕头。头发散得满头满脸，因为刚睡醒，脸还浮肿着，眼神迷离。等气味散得差不多了，柳世兴才问：“你是六太太孙棠芝吧？”
棠芝没有回答，脸上挂着虚无的笑，她两眼凝视床角，认真地出神。柳世兴道：“闵老爷说你身上有病，可没说你脑子有病。”
棠芝双手抱臂，她本想随便说说，敷衍了事。可听了这话，莫名来了兴趣，再加上卧病太久，难得有点新奇事。她倒是没有生气，自她从娘家生上病，稀里糊涂嫁给闵万崇后，早已心死，心死的人连气都生不起来。她只觉得，胸腔里一股熄灭已久的火又被点燃。
她看向柳世兴，笑道：“啊，这位可就是柳探员吧？久闻大名，这两天全家上下都在议论你。”
柳世兴听出她话外音，说：“六太太，我是来办案的，不是来陪你说话的。”
棠芝眨眼，她虽眼窝泛青，但没生病前，这双眼眨起来还是动人的：“办案和说话有什么区别吗？柳先生不是随口与人谈天，转眼就把案子给破了吗？”
柳世兴说：“女士，你不怕我出去说是你协助少爷离家出走吗？反正闵老板现在也这么怀疑了。”
棠芝说：“我一个病人，卧床多年，我能帮他做什么？他真要想走，不是我一两句话能改变的。”
她接着说：“再说，你好好想一想，老头子那么精明一个人，会留我搿个废物在家里糟钱吗？”
柳世兴抬眼审视她，这个女人本身没什么，八成是靠她娘家撑腰，又因为有病，所以只能做小。不过——他放软了语气，说：“你看，小少爷身上没几分钱，也跑不了太远，万一，万一被坏人盯上了呢？被人绑票了呢？要是他离了上海，那麻烦就更大了，碰上打仗呢？碰上劫道呢？抽上大烟呢？”
棠芝说：“你放心，他心里清楚。你看老头，把他关在家里十几天，不给一分钱，照样让他给跑掉了。”
柳世兴说：“那肯定是有人接应了，你告诉我，他和谁走得近？”
棠芝偏头看他，飞快地说：“侬阿是侦探啊？侬自己去查好伐？（注2）”
柳世兴不怒反笑：“我去他中学，一个人一个人查啊？等我查到，估计到时候小少爷被什么十三点的人盯上，被人肏了怎么办？”
棠芝也笑盈盈：“想知道啊？去问七太太呀。”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话不投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