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断案如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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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走下来，柳世兴更是坐不住了。他本来就爱好小男孩，自从头回逛堂子那日之后，他便撞破了自己这一晦密。后来，他除了去找小男倌外，还借用职务，逼迫男孩子服从于他。但下等人家的男孩，多半是凡俗样貌，也有清秀点的，但也形容尚小、神色萎顿、瘦弱黯然，摸下去一手排骨，根根凸起，没啥兴味。
他看上去才十八九，还是少年身板，个头不高，但骨肉匀停，细致挺秀。生得一双猫儿眼，长睫下是晶黑眼珠；上唇厚了点，但短促的人中添了几分孩子气。和闵老板的相貌一比，可见当年那个丫头有多娇美。只是人中不长，怕是短命相，美人一向薄命，柳世兴心道，这样的小少爷，离了家，离了大宅子，怕是风一吹就碎了。
闵万崇拍拍身边沙发说，“孩子，过来坐，你也大了，家里事也该让你知道了。”少年乖顺地坐下，闵万崇抚着少年头顶的柔毛，对柳世兴二人说，“这位便是小儿尧轩。”
柳世兴想，闵万崇老来得子，自是爱子心切，就像小孩得了喜欢的宠物，逢人便要炫耀一番。方大酉已是做父亲的人，家中已有两个拖鼻涕的小鬼。况且有的人一过三十，心就软下来、柔下来，看见小猫小狗小人儿，热化了的心就融融地流淌。方大酉对着这个乖兮兮怯生生的少年，慈爱从眼纹里溢出来：“闵少爷真是好相貌，几年多大了？在哪上学？可谈过朋友啊？”
谁知这个小孩视眼前两个大男人为无物，没有半点作答的意思。闵万崇顺着闵尧轩的发丝，脸凑上去，近乎贴到。他轻轻吐气，说：“不想说话呀，那好吧，爸爸替你说。”柳世兴自小无父无母，不知世人同父母在一起时作何观。猛一见此场面，有几分惊异，这与他和小男孩们调笑戏耍没多少差别。
闵万崇搂上闵尧轩的肩膀，往自己身上拢了拢，道：“这孩子虚岁十八，今年要升圣约翰大学了，不过是让他随便念念，混张文凭。”就连柳世兴这样辍学人士，都听过圣约翰的名声，因而闵万崇看似自谦，实则夸耀。
方大酉听了，也夸到：“那很好，很好啊。我家那两个，能念个师专就不错了。”
正聊着，男仆方才把小红带来，柳世兴差点忘记自己是来查案的了。小红是五姨太雪珊的丫头，本是大太太身边，不过排不上名号。五姨太从前是新仙林的歌女，嫁进来后，小红被拨给她使用。
两个人顿时恢复正形，方大酉清清嗓子，问：“小红，我问你什么，你都要如实说来，不准撒谎，否则就要被带回去审问，听见了吗？”
小红是个半大姑娘，毛蓬蓬头发，梳成一把大辫子垂在脑后，小脸吓得青白，绞着衣袖点点头。她的眼珠子一会转向闵老爷，一会转向两个巡捕，额角渗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方大酉说：“你不用紧张，从实说就行。你记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小红声音发抖：“五太太那天晚上讲她累着了，就早些上床困告（睡觉）了……我给五太太扇了会扇子，也跑去困告了。第二天起早，去给五太太倒洗脸水，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听，我就推开门，阿耶，五太太已经不行着。”
闵万崇问男仆：“地下室的钥匙取来了吗？”男仆点点头，闵万崇朗声道：“不如二位先随我来。”
柳世兴级别高一些，方大酉看一眼柳世兴，见他点头，随即跟上。男仆引着闵万崇、闵尧轩在前开路，小红走中间，柳世兴同方大酉断后。地下室的入口在屋外，几人穿过半个宅院，来到屋子另一侧。墙上开了道铁门，被锁链拴着。男仆开了锁，拉开一侧的电灯，豁然照出了一条朝下走的楼梯。
地下室里确实阴凉许多，甚至有点阴森。几个男人没觉得，小红却打着哆嗦。柳世兴以为闵尧轩也见不得死人。哪知闵尧轩仍神色平静，不发一言，清凌凌在一旁立着，这让柳世兴颇为意外。
五太太躺在地上，穿着真丝荷叶边睡裙，衣衫倒还整齐，头发烫成时兴的波浪，也未见凌乱。只是面色发绀，身上无显眼的淤青伤痕。柳世兴半蹲在地上，扒开她的眼皮，见瞳孔扩大不少，说：“像是吗啡中毒，闵老板，你家里可有人服用吗啡？”
闵万崇皱眉作回忆状：“家中对大烟、吗啡等物一向看管得严，家人不得沾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沾上，好端端的人就废了。”方大酉在一旁大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闵万崇又说：“不过，我家里小六身体素来不好，一到阴雨天浑身难受，偏偏前些天又是黄梅天。我看她实在受不了，才破例给她弄了点吗啡止痛。”
柳世兴问：“五太太和六太太关系怎么样？”
闵万崇道：“你说棠芝吗？她是我房里最清净的一位了，每天就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说骨头痛，和谁也不大来往，我看不像她。”方大酉听了头点个不停，柳世兴则挑起半边眉毛，这闵万崇不仅轻轻巧巧把自己摘出去，还反过来给他们断案了？
方大酉转向小红：“五太太平时为人如何？与其他几位太太处得怎么样？和谁关系最好？又和谁交恶？”
小红说缩了缩脖子：“五太太……对我们下人有些凶……她、她常去四太太房里……她跟其他几位太太都蛮好滴，唯独不跟七太太说话。”
闵万崇接道：“唉，月莲是我去年才娶的，排老七。是个女学生，年轻气盛的，不会说话，难免得罪人。”
柳世兴无意中瞥见，闵尧轩的神情一凛，刚刚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也许是光线的缘故。杏黄色灯光从头顶倾下，把他的睫毛和嘴唇照得发白，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像是破庙里月光下的古佛，面容端庄，眼底含悲。柳世兴回过头来，看向姨太太无声无息的躯体，他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现在得容他来收场了。
柳世兴问小红：“五太太当天是不是去找过七太太？”
小红连连应声：“是的是的。她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去七太太房里，二人就跟好姐妹一样，有说有笑的，五太太还在七太太房里吃了饭。”
方大酉一脸惊奇，他不明白为什么柳世兴会猜中。柳世兴懒得与他解释，继续问：“七太太一般独自开小灶？”
小红说：“是的，我们下人之间也有传闻，说几位太太都不喜欢七太太，饭桌上给她甩脸色，七太太就开小灶，一个人在房里吃。”
柳世兴说：“五太太那日从七太太房里回来，可还吃过什么？”
小红说：“五太太说困得很，早早就睡下了。”
柳世兴正想叫人把七太太带过来，这时，外面颤巍巍奔进来一个老妈子，扶墙大喘粗气，说道：“不……不好了……老爷，七太太咬舌自尽了……”
几人中方大酉最为震惊，他瞪大双眼，道：“啊？又出事了？”
闵万崇以拐杖触地，道：“我上去看看。那，二位警探……”
柳世兴忙说：“我们也一起去。”
闵万崇点点头：“好，好。”说罢一行人又在老妈子带领下，浩浩荡荡上楼，小红最后走时，还记得把灯关上。地下室里浓黑一团，五太太独自躺在黑暗里。
几人穿过螺旋楼梯，马赛克回廊，走到七太太房里，七太太趴在地板上，血染红了鹅黄色地毯。半截舌头像只死动物掉在地上，断面齐整，如被刀割，看来牙口不错。
七太太面容稚嫩清秀，看上去与闵尧轩年纪差不多，估计中学一毕业，就被送了进来。她现在半张脸是汗，半张脸是血，嘴里不时冒出血沫，像是只吐泡泡的螃蟹。喉咙深处不时发出痛苦的干呕声，怕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闵万崇问七太太的丫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丫头抹着眼泪答：“我也不知道……我就听见什么东西倒在地上，进来时，七太太就……”
七太太仰起脖子，泪水齐刷刷而下，和血混在一起，好像白花落到泥里，滚了几滚，满头芜秽。
柳世兴居高临下，冷冷看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早就怀疑是她做的了，先从六太太那里弄到吗啡，再混到五太太的饭菜里，使五太太吗啡中毒而死，从而嫁祸给六太太。现在她心生悔意，所以畏罪自杀。”
闵万崇不发一言，却朝柳世兴投来赞许的目光。
方大酉还摸不清状况，他一会看看柳世兴，一会看看地上匍匐的七太太，一脸茫然。柳世兴对方大酉说：“凶手就是她了，把她带回房里就是了。”
七太太听到这话，突然发作，手脚并用朝闵尧轩爬去。她双手攥住闵尧轩的一只脚腕，像是在作揖。她疯狂地用额头磕着闵尧轩脚下那块地，等磕得青紫，肿起来一大块，再可怜巴巴地抬头，眼中含泪，祈求地凝望闵尧轩。闵尧轩眉眼低垂，似在犹豫，似有动容。
闵万崇走过去，亲自俯身，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抠开，一边掰一边说：“你不要这个样子，做人啊要敢作敢当，不要再用你杀过人的手去碰我儿子。”声音轻柔地像是给小囡讲道理的老爷叔。
闵万崇生怕柳世兴和方大酉两个青年人拖不动一个虚弱女子，另叫两名仆役跟着，一路送到巡捕房门口。等交了人，方大酉还沉浸其中，不能回神，他想不明白柳世兴是怎么断案的。到了第二天，他见了柳世兴时，还在不住追问。
“世兴，我回去想了想，觉得有点不对劲。从尸体僵硬程度来看，姨太太像是后半夜才死的。还有还有，你怎么一眼就看出，这是吗啡中毒呢？唉，还有一点，唉，别走啊……”
柳世兴加快脚步，为此，他足足躲了方大酉一个星期。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断案如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