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城以北》抑欢

1、小妖

　　宁镇地处穷乡僻囊一带，虽带个“宁”字，可从未见这地儿有一日安生过，强抢掠夺之事屡见不鲜，村民们又愚昧无知，软弱无能，被那伙盗贼欺压得头都抬不起来，知府在此地讨不得好油水，顶着“父母官”的乌纱帽却也撒手不管，宁镇终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寒冬凛冽，片大的雪花自空中洋洋洒下，肆意在人间流转直至殆尽。宁镇的冬天依旧冷得教人直抖擞。
　　市井街头，凌乱的菜叶子处处是，再抬眼望去，朦胧中似是有个木制的大笼子。
　　“大哥，这天多冷哪，谁会来呀，要不咱，咱回去吧。”穿着廉制绒衣的男子连连朝手掌哈气，冻得话也说不利索了。
　　一旁的粗壮大汉不屑地斜睨了眼：“就是这天气才好，街上人少，那些个老爷才会买得心安理得。”转眼看了看笼子，“瞅你那废物样，不干给老子滚！”
　　瘦高男子点头哈腰道：“大哥说的是，都是钱，都是钱，哈哈。”
　　后边渐渐传来哭泣声，瘦高男子狐假虎威地过去踹了一脚，怒目圆睁，大声呵斥：“哭什么哭，再哭现在就给你丢街上喂狗！”
　　着实令人震惊，笼内的皆是碧玉年华的少女。她们衣着单薄，压根抵御不了宁镇的寒气，面色乌青发紫，嘴唇毫无血色，乍那么一看，连个人样都瞧不出来。
　　少女们都很害怕那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只敢低声哽咽。
　　唯有一人不同，她独自蜷缩在角落里，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被抓了那么多天也未见她与他人说过一句话，流过一次泪，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常常透过湿冷的发丝凝望远处，似是在期待着什么人。
　　大雪纷飞，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兀的，少女猛然扑向木笼边缘，双手死死抓住栏杆剧烈晃动，手腕处的铁链子也咣咣作响，她的目光随着不远处一袭布衣男子所移动，散发着多日来从未出现过的希冀与炙热！
　　“干嘛呢，晃什么晃！”粗壮大汉挥起长鞭，毫不留情地向少女泛白的手指抽去。
　　少女痛苦地惨叫出声，但仍不放弃目光的追随。
　　将军，五千年了，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林儒生从药铺取完药，正赶着为病床上的娘亲熬汤治病，却被不远处的哄闹声引去了心思，他忍不住侧目相看，与笼中苦苦坚持的少女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心头一震，神魂全失。
　　为何似曾相识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林儒生才回过神来，口中喃喃道：“不认识，给娘治病重要，对，治病……”
　　脚步已迈出了好许，雪地上的脚印或深或浅的。
　　可突然，林儒生停住了向前的步伐。
　　“别打了，多少钱，我买下她。”林儒生跌跌撞撞地跑向笼边，拦住了大汉的残暴行为。
　　大汉缓缓转过身来，两瓣胡子都要笑上天了：“你一个穷酸书生，别打扰老子。”
　　林儒生握了握身侧的拳头，斩钉截铁道：“无论多少钱，我都买！”
　　“好啊，一口价，一百两，少一分不卖。”
　　“什……什么，一百两？”林儒生不敢置信。
　　这些年卖字画给赏识自己的人，也赚了点钱，一百两有倒是有，可，可这些钱大有用处呐。林儒生心中生了丝悔意。
　　“到底买不买，浪费老子时间。”粗壮大汉作势又要朝少女打去。
　　“住手，我，我买，我买……”
　　林儒生也不知怎的，看少女又要挨打，不仅仅是于心不忍，更有另一种情愫驱使他说出这些话，可那是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
　　林儒生不甘不愿地狠狠从裤腰旁扯下钱袋，唉，脑子一热怎连娘亲的救命钱也给花出去了呢，真是不孝。
　　白面书生低着头自顾自地走，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他不禁暗骂自己的愚蠢善举。
　　少女一言不发，林儒生有多远她就走多远，始终跟在他身后。
　　似是察觉到了异样，林儒生叹着气回头：“你这姑娘，跟着我做甚，现已还你自由身，远离这是非之地便罢。”
　　少女不抬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摆。
　　林儒生抚额无奈状。是啊，这天冷成这模样，虽把她救了出来，可她一个姑娘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也无处可去，那不比让她待笼里更残忍么，笼里至少有口饭吃。
　　“罢罢罢，你跟我回家去。”林儒生打算好人做到底，“你叫什么名字？”
　　“小妖，我叫小妖！”少女一改之前羞怯的模样，爽朗地抬起头来，面容上还算洁净的肌肤如木兰花般纯。
　　她笑眯了眼睛，俏皮的虎牙尖小尖小的，笑起来好比冬日的暖阳，让人欣喜不已。
　　即使是林儒生这般的书呆子，也恍惚了神志，沉溺其中。
　　大雪迷蒙，离关押贩卖无辜女子不远处的一颗枯树下，半张看不清五官的脸隐匿于下。
　　他轻声唤过气鼓鼓张望的小女孩：“瞳铃，这锭金子给他们，将那些女子全买下来，然后各给她们三十两，让其早日回家寻亲去吧。”
　　“是，瞳铃遵命。”名叫瞳铃的女孩这才喜露笑颜，正打算做好事去，可又疑惑不解地退了回来。
　　“不过，大人，这些银子就这么便宜了那些畜牲么？”
　　男子抚了抚手上的玉珠，柔声道来浅浅一句：“身上钱财过多也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呢。”
　　瞳铃不解其中意味，只能照办。可不会错的是，大人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其中。
　　林家不大，茅草房排列得整整齐齐，内屋收拾得纤尘不染。
　　最引人瞩目的不过前院的朵朵腊梅，白中透粉，娇艳至极，映着白雪煞是好看。
　　小妖见此景，竟也走不动了步子。
　　“这花，开得可真好啊。”
　　林儒生微微点头，笑意突现。
　　“是啊。我一介书生，平日里除了读书写字，也就喜欢侍弄些花花草草了，到了春天，这花开得更艳呢。看它们开得好，我心里也愉悦。喏，还有那些。”
　　小妖随着林儒生的指点望向一处角落，泥地上白雪皑皑，许是到了春天才会一绽芳姿。
　　指尖轻轻略过地底的芳香，小妖内心无限感慨，将军啊，这是你最喜爱的花草，你的心愿实现了。
　　“唉，说这些做甚，快进来换身衣服，外边冷。”林儒生才意识到自己在小妖面前的毫无遮掩，不觉有些懊恼，不过一个陌生女子，自己理应注意些。
　　“几千年的等待，值得么？”
　　寒风呼啸，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从天边来，又似是近在眼前。
　　小妖凭借着惊人的耳力，清晰地捕捉到了话语：“谁？是谁在说话？”
　　“小妖，怎的发呆了，快进来。”
　　早早走在前头的林儒生见小妖并未跟上来，又回头呼唤她。
　　小妖心下虽觉得奇怪，但这并非是寻找来源的好时机，还是等博得林儒生同情，在这长期住下再说吧。
　　“这是我娘亲身体还康健时亲手做的衣服，原本是要给儿媳穿的，但……”林儒生自嘲一笑，“就我这穷酸家境，还带着个病重的母亲，哪个姑娘乐意嫁给我啊，你拿着穿吧。”
　　小妖喜滋滋地接过衣服，抱在怀里抚摸来抚摸去，这绣花多精致，这材质多舒服，最主要的还是林儒生给的。
　　“嘿，等小妖伤好了，我来做你媳妇！”
　　林儒生羞红了脸，也当她是胡说八道，不自在地咳了几下：“去里屋擦拭下，敷点药，出来吃饭吧。”
　　小妖眼珠子咕噜一转，露出不知意味的笑容，随后快步去了屋内。
　　林儒生望着小妖的清瘦背影，心中杂乱如麻，他不晓得为何会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熟悉感，直冲冲地击打灵魂深处。
　　“将军，你可是在思考什么？”
　　“若有来世，我定要投胎为凡夫俗子，做一介书生，闲时咬文嚼字，赏花弄草，后而来去翩翩，两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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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何？为何脑海中会突然浮现对话？林儒生头痛欲裂，恨不得敲开去。
　　“哎呀！”
　　里屋传来小妖的惊呼，夹杂着繁琐东西的叮当落地声。
　　林儒生心下一紧，顾不得脑壳的撕裂疼痛，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屋门，双手重重一推，木门打开了映入眼帘的姑娘半裸着后背，发丝经过细细擦拭变得柔顺直滑，轻巧地撩过嫩白的背脊，她缓缓转过半张脸来，红唇艳艳，媚眼勾人，连眉梢都带着妖的气息，好一副美人图。
　　林儒生不觉看直了眼，直到女子温柔唤出声来，他才发觉自己的失态。
　　“姑，姑娘，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刚刚听到了动静，请，请姑娘……”
　　小妖瞧见林儒生满脸的慌张，实在没法把他与英勇杀敌的将军联系起来，可这张脸，确实是丝毫不差的。
　　不等他说完，小妖淡定开口：“公子莫慌啊，小妖不过在敷药牵扯了伤口，打翻了水盆，我一个人也够不着后背，不知公子可否帮忙呢？”
　　林儒生自打进门瞧见美人图，晃过神来后便一直背对着小妖。此刻他是羞得脸能滴出红来，一听到帮忙敷药，连连否决。
　　“不，不行，自古男女授受不亲，我这样做，断然是玷污了姑娘的清白，请姑娘谅解。”
　　小妖暗自觉得好笑，她活了五千年了，等了五千年，却等来这么一个书呆子。若是换做将军，他……
　　“嘶，好痛。”小妖身上的伤没包扎好又裂了开来，鲜血汩汩。
　　林儒生听见喊痛声，心中千丝万缕缠绕。自古遵守规章礼仪，如今小妖疼得无法自理，自己却无动于衷。
　　最终，他从衣角撕下白布来，结结实实地蒙住了自己的双眼，确定看不到任何才敢转过身去。
　　林儒生一路摸索着来到床边，道：“姑娘把药递给我吧，我来帮你敷上去。”
　　床上的人儿气色恢复了些许，她见林儒生还是来到了自己身边，心中雀跃之情几乎掩盖不住。
　　“喏，给你。”她递到了林儒生手中，指尖有意无意地蹭到了林儒生的。
　　林儒生不自在地接过，却因看不见而不知如何下手，又不能随意乱摸，哎刚刚真是大意了。
　　突然，手上传来柔若无骨的触碰，他能感觉到一只纤细的手正带着他去往伤口处。
　　是小妖。
　　林儒生不免口舌有些干燥，身上也微微发热，大冬天的竟然出了些薄汗，包扎的手也在发抖。
　　一番挣扎后，伤口终于是包扎好了，林儒生这才歇了口气。
　　“那帮畜牲真不是东西，对一个姑娘下这般狠手，姑娘你好好歇着，一会出来吃饭就好。”
　　林儒生义愤填膺地怒斥了几句以示不平，接着慌慌张张地飞也似的逃离此地，连眼睛上的布也忘了解下，没走几步就撞到了柱子，疼得叫出声来。
　　小妖掩嘴低声笑，将军本想做个清高自赏的好书生，不料投胎了，却是个笨书生。
　　“将军……”小妖想到从前的种种，情不自禁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