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庸医》半友

4、第二章（2）

　　流离与奔波让孩子囫囵了一副成年人般骄傲倔强地样子，可当真正与生死会面时，少年终究只是没长大的孩子，一些有黑印地小孩儿已经红了眼角，哆嗦着不敢说话，还有的怯生生看着沈雁，惶然着等待他的预判。
　　发现江军地黑印之后，少年们便先先后后发现了自己背上同样的痕迹，洗了无数遍，等到皮肤都发皱发红，也不见黑印有半分退下的意思。他们从南而北，一路奔命一般地逃脱，本以为是解脱，可当时的经历就如同黑印一般，融进了他们的身体。
　　江军时年纪最大的，他勉强装作以前地凶样子来安抚自己的弟兄，又凑近蜡烛让自己的黑印清晰一些，见沈雁伸手检查他的印记，似乎是叹了口气，低声道：“沈兄弟，谢了啊。”
　　“听说我们那里已经有人得了瘟疫，那是传染的……我们那里的规矩比较的……特别，一旦有了瘟疫，毕竟已经是不治之症了，都得囫囵着处理掉。可是，竟然没有一家请医生来看，也没有谁承认自己家里有了病人，那一阵子，我们家里都人心惶惶。”
　　江军的家位于西南夷，多山多嶂，他们整个村子都是依山而建，连进村也有一段颇艰险的山路，俨然是闲人勿进的意思。朝中事物繁杂，西南夷对外物又有明显的排斥，也就渐渐没了朝中人管，村里能说得上话的人，是一位商贾，也许是曾出门历练多了点世面，便渐渐主导了村里几十户人家。
　　关于瘟疫的言论甚嚣尘上，可终归是口说无凭，也没有人站出来说自己家里有位病人，大家心里计较，谁都放不下心。
　　沈雁听见江军那里的习性，就隐隐觉得不好，心道谁会忍心把自己的家人推出去，让他一人露在野地里等死，至少也该请个医生加以照拂，等到无可奈何再给他置办一处小院听天由命。
　　他这样想着，宋子期就把话说了出来，谁知那些少年都仿佛是听见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般，皆怪异地盯着宋子期。
　　三水道：“医生，我们那里有巫无医，况且这病本来就不治，你留在家里，徒然传染给家人，就算是得病的人，也期望着自己不要连累他人啊。”
　　沈雁惊道：“那病人呢，死了，就在野地横尸？”
　　三水理所应当地点点头。
　　沈雁此时已然清楚，就算没有那作出黑印的东西，他们村子任由染病之人尸体留下而非火葬尸体，也是终究要害了全村的，这甚至比活人更甚，他飞快问道：“这是你们村里第一次爆发瘟疫？”
　　三水点头，江军却是迟疑了一下，回道：“不是的……我们村叫石佛村，传说是以前也有一场瘟疫，全村人几乎都命丧于此，可有神人相助，具体怎样我们都不太清楚，只是知道石佛的来历与此有关。”
　　三水悻悻道：“那只是传说，你几时见了村志上提过。”
　　江军辩驳道：“那咱们村也叫石佛村。平白无故，何故叫这个名字？”
　　沈雁隐隐觉得奇怪，可想到现在再纠结一个传说也没什么意义，况且祖辈的野闻逸事薪火相传，一代一代下来，早已经变了味，揪着一个传说，一时实在看不出什么门道。于是便继续问那黑印的事。
　　后来，就有人说，病的不是别人，正是最大一户人家，那个商贾唐虞之的妻子。
　　也不知道具体是谁传出来了，流言没来就无根无据，借着世人吐沫的东风，吹到那里算那里。唐虞之一向声名很好，这次却迟迟也不见对这传言给一个答复。
　　沈雁想，也许病人真的是唐虞之的妻子也说不定，人家常年在外，历练许多，自然知道瘟疫这种病并非绝对意义上无药可治，也许就是在这时候把妻子送到外面治病。
　　可那时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听说这个消息，少年心性，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觉得是唐虞之仗着自己家大业大，带头违背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小孩子们一商量，便订出要“夜探唐家”。
　　可惜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
　　他们趁天黑才动身，发现进入唐家不过是翻一道墙的问题，便一窝蜂涌到唐家主房卧室，盘算着看一下唐家夫人究竟现在是什么状态，若是没病，就当是冒犯，立即离开。
　　可刚一进院子，就听见幼童的哭声，断断续续的稚子的哭腔挠人一般，将少年们本来就绷紧的心脏狠狠戳中，黑漆漆的夜里，好像真的有小孩在他们不远处受着委屈，无助哭泣。
　　江军便决定先顺着哭声去找，毕竟是一个孩子，谁也不忍心任他一个在夜里啼哭。
　　沈雁心里一沉，不知想到什么，问道：“唐家有没有孩子，你们不知道吗？”
　　江军迟疑地摇头：“也许是不知道的。”
　　这一去，便出了事。他们只顾着顺着声音走去，共用的一盏灯笼明明暗暗，在粘稠的夜色里打出一到虚虚的光影，还来不及映照前方是什么，江军便感觉背脊一痛，再回头，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想来已经是一个大口子了，他们缩作一团，慌慌张张的举着灯笼想看清是什么东西作怪，那灯笼却如同有人吹熄一般，甚至来不及摇晃，瞬间便没了光亮。
　　哭声应时而止。刹然的沉寂像是对一次来路不明的袭击的迎合。
　　少年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此处不宜久留，那哭声，更像是有意吸引他们来到这里，慌乱的少年们手牵着手，清点好人数，便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大概是不曾深入地原因，他们逃离勉强算是顺利，一行人都离开了唐家，黑夜里，除了模模糊糊地一轮月亮，再也没有什么照明，他们便顾不上什么方向，只管远离唐家而逃跑，却是离家越来越远的方向。
　　等到第二日清晨，一夜未眠地少年们才往村里赶，谁知道仅仅是一夜，村里便大变了光景，家家户户都大门敞开，走进院子，看见的是血淋淋的尸体扔在院子里、
　　尸体地头斜斜歪在一边，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咬断了脖颈，一瞬毙命，而□□，如同被豺狼蚕食一般，血肉模糊，还依稀可以看见来不及眼下的血肉。碎成片的衣服虚挂在人身上。遍地横尸，如同一场大快朵颐的宴飨留下的遗骸。
　　一群半大地孩子，顷刻间失去了存在于生命中十多年的一切，就像模模糊糊的一场噩梦，分明夜前地剩菜还放在厨房厨子里，做菜的人，却已经是僵硬的尸体。
　　西南夷没有固化的入土为安的习俗，被恐惧支配的少年们来不及收拾东西，无父无母的孤儿，便踏上了流浪这一条路。
　　等到了柳河，实在是愿意歇脚。奈何柳河衙门对他们这些流民排斥的很，别说上报朝廷求得个真相，连在柳河寻一块无人的空地都不行。江军大着胆子和衙门干架，一番僵持下来，终究是衙门懒得再插手这帮难缠的孩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留下来。

　　等说完这一切，江军已经有些喘息，往日威风而豪气的脸庞仿佛被脆弱冲小了数岁，一些小一点的孩子已经开始抽噎着哭了起来。
　　沈雁起身，略微收拾了纷乱的思绪，对宋子期道：“你可听过，九尾狐善学婴儿哭泣，可食人？”
　　他想到以往看过的异志，的确是提过这一条的，而西南夷最是荒僻，山海异兽躲在深山老林，也是常事，
　　只是，他却不知道如何用药。
　　以前他研究这些，他大哥沈鹤往往就是一脚踹他，考他本来该学的医书，沈雁正是叛逆的年纪，故意气他哥哥乱背一气，而沈鹤也不是好惹的，蹲在他身边就跟他磨下去，非让他乖乖地把书背好才肯罢休。等到沈鹤跟他乱吵一场，沈长安这个丫头唯恐天下不乱地又过来凑热闹，他研究了一半地东西也往往搁置不问了。
　　他迟疑地想，这些早已匿迹地异兽，也许现在医术没有，可譬如黄帝内经，大概是上古流传下来，其中记载颇多，也许从中可以找出什么东西。
　　再低头，发现孩子们都期待地看着他，没有尝过希冀滋味的男孩不会尖刻地拔出别人的错处，只看见了一根浮木，便心甘情愿地信下去。未知的恐惧，那黑印通往什么地方，谁也不清楚，甚至可能是如同他们家人一般的死亡。
　　宋子期却道：“你见过那只九尾狐杀人还留下黑印？
　　印在皮肤上的东西，不算实物，多半是出于蛊术，怨气之类，若说真的是九尾狐留下的齿印，也应该是一只怨气颇重的九尾狐，可即便是村里关于瘟疫那“不近人情”的做法，能有多大的怨气屠尽一个村子呢，退一步讲，就算那家病人有怨，又和那九尾狐有什么关系。
　　宋子期如同看破沈雁所想一般，也不顾及四周不相干的人，半玩笑地道：“灭门杀人我有经验，这种仇恨，或者说算不上仇恨，怎么也不至于杀掉那么多人。”
　　沈雁没有理会宋子期看似不靠谱的话，却是把他的意思消化一遍，心思转了个弯。转头对着一众少年郑重道：“我是一个，医者。我会尽力医好你们，去见官求助的事情，宋子期也会尽量帮忙。”
　　可他心里却隐隐知道，若是衙门这么排斥外来异族的话，即使是许家，也怕是不会有什么动作。一群少年的冤屈，别人心里生死离合的跌宕，之于他人，也听完故事的几把唏嘘泪，几十个少年，人微言轻的泯灭在嘈嚷人间道，一个村子，不过是无疆国土上一时的空白。
　　除非沈胜，沈雁他自己，也做不了什么数。
　　但他还是对宋子期嘱咐道：“你想一想办法……回来了我带你吃好吃的。”
　　宋子期瞪他一眼，大有看不上沈雁这个价码的意思，却没反驳，相当于是答应了。
　　沈雁就笑盈盈地揉揉宋子期怪凌乱的头发，然后就被对方黑着脸推开。

　　沈雁又安抚了江军他们一番，平日威风的小孩像是无家可归的小鸡仔，嗦成一堆，等着下一刻命运推搡着他们去往何处。
　　一个矮小的男孩突然笑着对沈雁说：“你真像我娘。”
　　换来江军踹了他一脚。
　　沈雁没制止，看着两人笑着扭打成一团，有些迟疑地感觉自己竟然是隔了将近一年，重新拾起医书。
　　这一年来，先是逃也似的离开京都，又忙着追查他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再加上养活沈长安这个小兔崽子，他随身携带的书籍大多早成了行李箱中压在最下面的物什。等有一次他翻了翻，才发现一些书页已经皱巴巴的黏在一起，想来是进了雨水，那些书就被湿透了。
　　他题着“悬壶济世第一人”的宝贝小扎也是皱巴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