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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天涯渡千载岁月轻 ...

  •   第十九章 天涯渡千载岁月轻

      从前有座山,山叫披霞山。山上有个院,院名忆苦庭。
      院里有一个师父和八个弟子。
      学的是什么呢?学的是修仙之道。
      说是修仙,却都从苦累的活做起。
      师父总是说:“修行即修心。”他总是不明白。
      每日要赶在天光乍破前从后山挑十担水把院内的水缸填满,在夜色降临前把落叶扫尽。他跌跌撞撞地在山间奔跑,来来回回,从最开始的吃力愤懑到后来的轻松淡然,也不过是十年的时光。
      七八岁被送来学道,正顽皮的时候,却被教导“不动于心,不动于声,不动于色”。站得不稳要挨手板;走得不直要被师父用长长的竹鞭狠狠地抽小腿;打坐时如果分心了,师父一个火球就飞过来,不留神的话就会摔在地上吃一嘴土。吃饭时不能左顾右盼,睡觉时要有三分警觉。
      看师父一副风流俊逸的君子模样,打起人来却丝毫不手软,他敢怒不敢言,化悲愤为动力,夜里悄悄起来打坐运功,偶然间被师父发现他进步之快,他只是低着头谦虚道“师父教得好。”
      师父不就是想看一个少年老成的二弟子么,所幸他装得很好。
      他排行第二,上有大师兄,下有一堆散漫的小师弟。无论是灵力根基还是法术变化,大师兄一切都是“优”,令人望尘莫及。可能是看他还算听话,师父便严苛许多,挨打挨骂无数次,他心中并无怨怼。
      严师出高徒嘛,他想。
      偏生师父又抠门得要命,每日吃食都精打细算,每人一个鸡蛋,哪怕是有人生了病,也从不见多给过。再加上修仙的规矩太多,那个时候总想找人说说自己有多苦,师父又多麻烦。大师兄整日端着一个冰霜脸,抱大腿的话,心中委实虚得慌;对师弟们,又不好示弱,还得装出一副师兄的稳重模样。时间长了情绪也就慢慢压下了,这么多年过来了,他忘记了的比记得的多。
      所幸他真真切切地学到了很多本事,逢年过节回家一趟,还能小小地表演一下分身术,以此证明这些年没有荒废时光。
      对待家人们“果然还是有天资啊”“家里终于能出个仙人了”“算命先生果然没有说错啊”的赞叹,他心底暗叹。每一次,每一次都想告诉他们,自己挨了多少打,独自跪了几夜,身上有多少伤疤,炼法器的时候被反噬得吐了多少次血,可是他看了看他们的眼光,把苦楚咽下,哪怕是觉得自己的表演像是一个猴子,微微垂眼,淡淡地笑了。
      师父想着让他三十岁前升仙使,家人想着他成了仙之后可以照拂满门。没有人关心他心里在想什么。无论是回山上,还是回家,都是例行公事,走着他人为自己安排好的路。
      这个“回”字真真讽刺。
      院内梧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他的性子渐渐收敛。
      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无非就是一世,不如让大家都满意,至于他一人,成仙与否,并无区别。
      正当他安然接受了很多事之后,师父的亲生儿子,程倦,也就是他的大师兄,成了仙。
      师父成仙是在二十又八,那是已是天界佳话,毕竟年纪轻轻便位列仙班,也是能力超然了,而程倦却超过了师父,二十五岁便成了仙。是以师父开心满意,师弟开心满意,整个师门都开心满意。
      然后师父大手一挥,带着八个徒弟下山,在人间最出名的揽衣阁,给每人做了十身金丝绣的新衣裳。粗布麻衣穿惯了的少年们,换上华贵的衣服之后兴奋激动地不住打量,却无人在意师父的表情。
      早就该想到的,这么多年师父一直抠到头发丝,再怎么高兴,也不至于把整个家底都掏出来,如此挥霍。
      程倦去天界任了鬼界的君,听闻他做事一丝不苟又风生水起,颇得好评。人间的披霞山却一如往昔。一日,他抱着借来的《仙问》,正要送还藏经阁时,看到师父的一衫青衣在梧桐树影中若隐若现,再定睛一看,还有几个歪歪倒在地上的酒壶。
      他惊异地走过去,一想到师父居然破了酒戒,心中陡然有一丝火光,觉得自己和师父有了小秘密。只是不知师父是否还清醒,便轻轻道了声:“师父。”
      “山海不平,云涌风起,天不为天,地何为地,不出千年,必定生变。若天地倒置,小东西可知该做些什么?”师父颓然地坐树下,手指把玩着一片梧桐叶,垂眸问道。
      他愣住了,不明白师父是不是醉了,怎生问得没头没脑的,便迟疑答道:“……变天了,就……收衣服。”
      师父好像低低笑了一下,
      “回师父,弟子不知。”他老老实实地答道。
      又是一片梧桐叶落,不知不觉到秋天了。他心想。
      师父顿了顿,道:“泊如今年十九了吧?”
      “回师父,入冬便是弱冠了。”
      “山中岁月虽清苦,好歹是避了些凡尘俗扰,现如今我却不知道这样画地为牢,究竟对你们是好是坏了。”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他瘪瘪唇,接不上的话,沉默最好了。
      师父闲闲地举起一个小酒壶,那壶嘴流光溢彩,倾倒壶身时泛出微弱的灵光,这便是仙家灵物了吧。节俭到抠门的师父居然用它喝酒……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见他低头垂首,师父抬了抬眼,道:“灵力虽不及修财,胜在谨慎细心,是个司文的好苗子。此次过年便不用下山归家,好生修行,半年内必定飞升。”
      他呆了一呆,努力思索了一阵才想起来程倦的小字为“修财”,当年一度以为是师父缺钱缺疯了,才给师兄取了这么个字。好容易把思绪转在师父的话上,却不知道那话是什么意思,心里觉得可能是怕自己分心,便匆匆应下来:“是。”
      “修仙道不如修心安。”师父扶着他的手臂起了身,掸了掸衣上的落叶,站定后便目光飘渺地望着远方的流霞,喃喃道了一句。
      他迷茫地抬头,好像没听清,又好像听清了没听懂:“师父说什么?”
      师父回过头,对他笑了笑,他愣住了,这是师父第一次对他笑,若是有人问他心里是什么感觉,他一定要说:
      如沐春风。
      他舔了舔唇,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心中有一丝暖流,脑袋中像是有人用了捣衣的木杵疯狂搅来搅去。
      师父拂去他头上的落叶,接着说道:“泊如长大了,也是个翩翩少年了,往后的修行不可怠慢,多多督促那几个不成器的小东西,尤其是向荣。好了,你且先去吧”
      他点点头,拜了师父一下,回身便退下了。
      百年后回想起来,师父那天怕是专程在等他。
      那些含含糊糊的话,也是不想让他在飞升的关头知道,那个秋天,德安天君屠他满门。
      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他家破人亡,他得道飞升,师父以身破阵,师父魂飞魄散,程倦走火入魔,向荣继鬼君之位。
      无暇去想为何资质平平的向荣任了鬼君,也不在意程倦究竟何去何从,他当时飞升,只顾着为德安鞍前马后地卖命。
      思及此,有一滴泪滑落。
      吴愁挣扎着睁开眼,朦胧间看到一个人影向他走来,眼角带痣。
      “师兄,别来无恙。”他疲惫地支起身子,靠在床头,嘶哑着嗓子道。
      程倦虚扶一把,问道:“可要喝水?”
      吴愁笑道:“师兄给的水,我却是如何也不敢喝的。”
      程倦听得此话,停下了手,站住不动了。
      “师兄告知在下,那平源君如今身在何处?”
      程倦闷闷道:“你倒还认我这个师兄。”
      吴愁收了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程先生待我不薄,虽在下愚钝粗鄙,却断做不出叛师之事。”
      “你这是讽刺我,背离父亲之道义?”程倦挑眉。
      不欲与他纠缠,吴愁担心他杀人杀多了,把平源君也给顺手了结了,便不耐烦道:“随师兄如何理解,那平源君在何处?”
      程倦转身,在桌上倒了一杯水,端着小瓷盏一步步向他走来:“你到现在眼睛还是闭着的,劝你睁开眼看看这是哪儿。”
      吴愁隐秘地翻了个白眼,一瞥见看到木窗外梧桐蔽日。
      他有些慌乱地左右看去,这是……他修行时住的地方。
      当年左室煮着向荣,中间隔了一个巨大的屏风,上面还有师父题的“一别峥嵘”
      一处小木屋,两点离人泪。
      心思错乱间接过程倦递来的水,喝罢才觉不对,多此一举地咳了一声,道:“你想做什么?”
      程倦反倒笑出声来:“身在忆苦庭,当然是带你忆苦思甜啊。”
      “甜?甜从何来?承蒙师兄关照,这些年的苦大多是拜师兄所赐。”
      怎么回事,明明知道程倦是被德安利用,却口比心快,说出去的话一句比一句夹枪带棒。
      见没有回复,吴愁抬头向桌边看去,却见得程倦身影缥缈模糊起来。
      “你……你……等等!你怎么了!”吴愁慌忙掀起被子,奈何被困多年的腿脚甚是虚弱,勉强站起身来,便瞧见程倦更透明了几分。
      “当年那事算是我对你不住,一缕残魂把你救出来,也算是我的一点歉意。是我救的你,不是那小子,我从来不让人领了我的功。”程倦语气轻松,闲闲地说着话,灵力却溃散得越来越快。
      吴愁急道:“你别说话了!”奋力向前一扑,双手从下向上一抓,却什么也没抓住。
      什么家仇旧恨都无所谓了,吴愁只想留他一丝转世投胎的机会,可是,却错过了。
      耳畔残留着程倦低哑的声音:“泊如,这都是天命,斗不过的。你该长大了。”
      天命,又是天命。天命便是至高无上的么?便是让人不可反抗么?
      他无力地靠在桌脚,颓然地闭上眼,不觉间似又回到了当年与师父树下对谈的时候。
      那时师父怎么告诉他的来着?
      长大。
      对,也是长大。
      他都几百岁了,老得都快记不住自己到底多大年纪了,居然还有人告诉他,让他长大。
      吴愁心里酸苦,按说灭门仇人魂飞魄散,他应该有满足的快感,却不想眼角莫名其妙流下泪来。
      他自觉和程倦交集不多,怎会值得他用残魂去救他?师父以身破阵,千辛万苦留得他一命,他竟然虽随随便便就给散了?
      太复杂了。
      程倦说是他救了自己,那平源君去哪儿了呢?
      吴愁想得头痛,决定还是一件一件解决。他快速地运转了一下灵力,提了提力气,修整几日后便飞向天界,生怕平源君因他受罚。
      抬起脚正要走进司文殿打探一下情况时,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大呼小叫的声音。
      “秉文啊,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百草君?”吴愁回身疑道。
      百草君颤颤巍巍地把吴愁往外推,打量了四周,低声道:“天君本是要将你打出六道轮回的,鬼君跑上来要人,让你去鬼界接着做司文的官儿,这样算是贬谪,而不是逃犯,说出去的话,六界名声也不会太难听。”
      终归都不是什么好话,还能分得清哪个更差劲吗?
      “那我如今连司文殿都进不得了?”吴愁笑道。
      百草君捋了一下胡子,摇头道:“非也,你如今是进不得天界。速速离去,人间也好,鬼界也好,莫要在天界久留。”
      “就算这天界求我,我也不会再留下了。请问百草君,可知平源君如今情形?”吴愁皱眉。
      百草君道:“只知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神志不清做了错事,如今在司水殿修养,并无大碍,醒了之后可能要被关几天,毕竟仙君还能被上身,委实太过…呃…说不过去嘛。”
      原来是被什么上了身……想来应该是他了。吴愁忽觉那天的平源君的身影与程倦重重叠叠,心中又是一苦。
      轻咳了一声道:“我便先去与执文他们道个别,百草君先行。”
      百草君急得拍着大腿:“你当真以为你上天,天君一无所知吗?整个天界都在他手里,如今是鬼君在罩着你,你赶紧走才是正道。”
      经百草君提醒,吴愁反应过来,接着又莫名其妙:“德安要灭了我,我能理解,可这有向荣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同门情谊吧。”
      又是同门情谊,见了鬼的同门情谊。
      有福倒是不怎么见同享,有难倒是同当了?
      披霞山还真是出尽人才。
      吴愁最后望了一眼,终是没有进门,也罢,自己一身麻烦,司文殿的仙君接二连三出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司文殿怕是也遭受了不少指指点点。如此离去也好,不给他们多惹是非。
      从天界一跃而下,耳畔的风声猎猎,吴愁微微合眸,仍看到万般景色从眼前掠过。
      山花飞絮,锦绣河川,流霞万千,天地悠悠。
      而他,什么都没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你们看我写的东西,非常不好意思,近期很多事在忙,也没有存的稿,争取多写一些,挖了坑都会填的嗷呜,全部写完之后会有一个整体的修改,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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