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僧一》云也

57、无常

　　然而僧一是个脸皮非常薄的人，自小养成的沉静性子让他手足无措。
　　于是他转身跑了。
　　梁萧目瞪口呆的盯着僧一跌跌撞撞的背影，到了角门那里，僧一直接撞了上去，梁萧瞧着都疼。
　　背影只瞧见僧一摸了摸脑袋，又晕头晕脑的闪到角门后了，梁萧对着角门吹了声口哨。
　　摇了摇头，她无声的笑起来。背着手，心情颇好的转身去找萧阅微。今夜得守岁，反正无事可做，她决定去陪陪萧阅微。
　　萧阅微正坐在暖榻上看几个小丫头打络子，地上放了个炉子，小丫头们围着炉子热闹得很。十来岁的年纪，娇俏可爱。萧阅微托着下巴，看的津津有味。梁萧进来后，众人纷纷行礼，梁萧摆了摆手，解了斗篷直接盘腿坐在小丫头们中间，一边把手凑到炉子上烤一边兴致勃勃的看她们玩。
　　萧阅微从来不约束她们，本来年纪也没多大，被家里送进来做宫人。萧阅微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宫妇人，明白世道的艰辛，不愿拘着她们。梁萧偶尔过来，也随和的很。一屋子小姑娘都不怕她，有胆子大的依偎在她跟前儿问东问西。
　　萧阅微叫人给她递了一盏热茶，梁萧接了。
　　萧阅微拢了拢身上搭着的狐裘，问她：“宫宴结束了？”
　　“嗯，楚国的君上不是病刚好么，皇伯父叫早早的结束了。”
　　萧阅微点了点头。
　　她仔细的瞧了瞧梁萧，奇道：“你今儿碰到什么事了？这么开心”
　　梁萧从旁边一个小丫头的手里拿过一个梅花落纹样的荷包坠，头也不抬的道：“碰见僧一了，逗了逗他。”
　　萧阅微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凡事没个正形。僧一那孩子好得很，你别总是欺负人家。”
　　梁萧捏着那个繁复精致的荷包坠转了几个圈，对萧阅微的话不以为意，“做什么就欺负他了”
　　“诶，对了，皇伯父刚刚说要过来，今晚上咱们仨守岁吧。”
　　萧阅微皱了皱眉“不过来也是要守岁的。”
　　孝景帝一个人在乾元殿里待了会儿，明德太子去世之后乾元殿就空了。这次梁萧回来又住了进来，但明德太子的寝殿还是空着。梁萧回来后叫人封了殿，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动。孝景帝在明德太子惯常做的榻上坐了一会儿，便吩咐人封了殿门。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觉已鬓边微白，悄然半生。
　　孝景帝到时梁萧跟萧阅微正在分吃一碗饺子，萧阅微没胃口，晚膳没怎么吃，梁萧宫宴上只顾着场面了，也没怎么用。到了这会子都饿了，也不想折腾，就叫小厨房做了碗来饺子凑合着吃了。
　　梁萧嘴里还叼着一只饺子，站起来行了礼。萧阅微坐着没动，孝景帝特许过她不用行礼，她也懒怠动。
　　孝景帝摆摆手，免了众人的礼。
　　萧阅微叫撤了桌子上摆着的果子，另有宫侍上了新鲜的茶果点心来。
　　孝景帝带着一身寒气，拿过桌子上每人用的暖炉暖了暖手。
　　“怎么这会子吃起饺子来了？”
　　“母妃饿了，又没什么胃口。便叫人做了个应景的吃食来，我瞧饿了，分一口。”
　　“味道一般，倒是这汤不错，酸酸的，很爽口。皇伯父要不要来点？”
　　“本来也不饿的，被你这么一说倒有点馋了”
　　片刻后，孝景帝也捧着碗饺子，仨人围在暖炕上吃起来。
　　宫人门都下去了，一时殿里寂静无声。
　　孝景帝拿勺子在碗里拨来拨去，低垂着眉眼。“许多年没有这样守过岁了，从前先帝还在时，都是一殿的人闹哄哄的，各府的朝臣勋贵们按着品级上来说些吉祥话。先帝再按着时辰赏菜，还要注意着法度礼数，不能这家偏了那家忘了。皇额娘宫里也是，各个妃嫔们按着品级上来磕头。我那么大一点的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困的打瞌睡也不能睡，谁叫我是储君呢，多少双眼睛盯着，皇额娘总说你要比别人做的更好才行，得守礼，不能失了分寸叫人笑话。”
　　“后来出宫游历，见识到芸芸众生。那时节总觉得自己终于没人管了，不用时时刻刻守着礼端着储君得做派，便什么事都要试一试，越放肆越好。遇见申不害和你的时候，更是觉得世间在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人了。那年风雪天在破庙里分一个烤芋头的时候，是孤觉得此生最快意的时候。”
　　“如今孤半边身子都要进土的人了，自问这皇帝当的还称职，就是终究没什么意思。”
　　“你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多感慨”
　　孝景帝笑了笑，“想到从前罢了”
　　灯花炸了一下，有宫人上前剪去，灯影摇曳了几下更明亮了。
　　梁萧低着头吃东西，没插话。
　　“说到从前，到叫我想起一件事。成亲那天我答应了念念他爹此生生死与共，如今他爹先我而去，我守了这么些日子，瞧着念念跟着你挺好的。念慈庵离寝陵近，在宫里也没什么事，等过完元宵节我就搬过去，去那里替你们祈祈福。”
　　梁萧跟孝景帝齐齐停了动作，“大年节的，你做什么说这些话”
　　“早说晚说都一样，我又不能真的现在就抹了脖子随着去了，念慈庵也安静。”
　　知女莫若母，同样的，知母莫若女。梁萧和孝景帝都熟知萧阅微的性子，知她既然这样说了，便是思虑多日，谁劝也无用的。
　　一时诸人都没了心思，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过了年节，休沐结束后的第一天大朝会，礼部尚书呈上楚国国主的国书，表示想求取大梁的长公主殿下，愿两国缔结秦晋之好。
　　朝堂上炸了锅一般，议论纷纷。梁帝未置可否，下了朝便让人宣梁萧过来御书房。
　　梁萧来时的路上便听刘瑾说了大朝会上的事，想来孝景帝找她也就是说这事。不过她不是很担心，从听说楚毓要来的第一天她就知道有些事是免不了的，她不讨厌楚毓这人，但也反感两国之事牵系到女子之身上。诚然她也是个女子，但梁萧潜意识里总是忘记这件事，只是单纯的不喜这些。从前读史书的时候，每每看到哪位被历朝历代称赞的英明帝王借着和亲去堪堪维持表面上的平静时便很不屑。她喜欢釜底抽薪式的解决问题，国与国之间的相争，关乎生死存亡，哪一个不是拼劲了全力，恨不得搞死对方。送一个女子过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不过白白消耗她人的人生罢了。既然有争端，那就兵来将挡。她最喜欢的是那些以少胜多的兵家战事，国弱又怎样，举国之士去抵御强敌，那种抛头颅洒热血的干脆比着拿女子去周旋的手段强多了。
　　一旁候着的宫侍推开御书房的门，孝景帝正背着手在书案后踱步，梁萧上前行了个礼，便低眉顺眼的站着不动了。
　　孝景帝见她这样有些想笑，梁萧何时如此守礼过。
　　招了招手，“你过来，孤问你些话”
　　梁萧站着没动，“陛下请讲”
　　孝景帝这下真笑了，“你这孩子......”
　　“楚国的国主憋了这么些天，终于提了联姻的事。孤想先问问你的想法，再听听你母妃的意见。”
　　“陛下心里明镜似的，何必再问”
　　“啧，孤还没说什么呢，你这就心里不舒服了？”
　　“不敢，左右陛下做主就是了。”
　　“那你说说楚毓这人如何？”
　　“命短的相”
　　孝景帝被噎了一下。
　　“念念啊，你也大了，有些事呢，孤也不方便跟你说，但你自己也要上心。咱们家到这个份上就你一个孩子，京里跟你一样大的小姐们早都许了人家了，孤今天叫你来也是想问问你，孤这几天恍惚着听谁说你跟楚国的君上处的还可以？”
　　孝景帝一开始派了梁萧过去接待楚毓，一来是想趁着自己还在时能让梁萧多历练历练，二来也是存了些心思。楚毓这人他多有耳闻，据大梁安插在楚国的探子所报，这人性情和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好，绝对是个能让梁萧另眼相看的人。兼之两国联姻的利害之处，楚毓的身子骨又是个命不长久的，孝景帝自信凭梁萧的本事，兵不血刃的完成两国的一统不在话下。
　　再者，抛开别的不说，也就楚毓这样的人物能降拿的住梁萧，孝景帝不认为一般人能让梁萧瞧得上眼。
　　孝景帝话说的委婉，梁萧听了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这都听谁说的乱七八糟的，楚毓这人吧，我是不讨厌，他挺有意思的，比着我遇到的那些个纨绔们不要好太多，又没有军中那帮人的粗鄙。瞧着温文尔雅的，轮到杀伐决断时又干脆利落，手段叫人佩服。但他终究是他国之君，大梁的劲敌，他越好，对大梁越不利，我只盼着他赶紧死翘翘才好呢。”
　　说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跟楚毓之间，欣赏欣赏就够了，顶多比着塔塔儿和鹿真没那么讨厌罢了。但更多的，却是不可能的。打从一开始，她对楚毓便是试探，楚毓在她这里，从来都是敌人的位置。
　　一个让人下手时会希望他别那么快死，想跟他过几招的敌人。
　　孝景帝扶了扶额，梁萧如此态度到叫他不好说什么，果然梁家的儿女都没有一个是省事的。“如此便罢了，此事你莫要起事端，我来解决。”
　　想了想又不甘心，“孤瞧着那楚毓模样不错，年龄上跟你又相仿，你既跟他相处了这些时日，便也知他性情是顶好的。且不说他是一国之君，配你绰绰有余。孤真不知道这天下间还有谁能叫你满意的了”
　　梁萧眨了眨眼，“您算盘打得不错，但我不耐烦深宫里受制于人去玩弄那些下作手段。没意思的紧，您既然瞧上了楚国的地界，改明儿我给您抢过来就是了。楚毓么，您要是真喜欢到时候可以放在身边自己养着玩呀”
　　梁萧这话说的放肆，孝景帝圆瞪了眼睛呵斥她，“混账，这话也是说得的？！”
　　他一向没对梁萧说过重话，这还是第一次。梁萧低着头吐了吐舌头，努力把自己当空气。

　　孝景帝气的胸口疼，他素知梁萧在军中待了这么久，免不了沾染了一些恶习。言谈上爽利归爽利，但总不自觉的带出些粗俗的字眼。不过她自幼在宫中教养长大的，受的是正规的皇家礼节教育，到了该规矩的时候总叫人挑不出错来。是以也没怎么管过，哪成想如今什么浑话都敢说了。
　　“孤瞧见你心烦，回去找你母妃去，别跟这晃了。”
　　梁萧乖乖的行礼，退出御书房后一溜烟的跑了。
　　她可好几天没见僧一了，得去逮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