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魇》酒醉亦休

79、番外·锦书难托 2

　　调戏长风首徒还算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所以当獠弈第二次再见到执衍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那天执衍穿着长风的弟子服，身后还带着一串和他穿着同款衣饰的小弟子，好看的脸还是在认认真真地笑着，认认真真地说话，每一个表情，每一句措辞都相当适宜，不愧是全天下公认第一谦和的公子。只可惜那年雪夜，那团破抹布带给獠弈的冲击实在是太令他“没齿难忘”了，以致他如今不论看见过多干净俊逸的执衍，再想起他时，眼前浮现的总还是尘土板结的破衣烂衫以及油腻腻的发顶。

　　枫都是个出了名热闹的都城，满街吆喝的吃食和各色商品很容易就能让人晃花眼，更何况执衍带着的还是些常年都闷在长风那座破山上练剑的小孩子，他还没走出獠弈的视线外，队尾的几个小姑娘就已经散没影了。

　　执衍只好折了回来，重新把人找齐，才往前走了没两步，姑娘们又被别的新鲜玩意儿吸引住了。这次执衍冷下脸来了，有些生气的样子，孩子们却也不怕，团团围着他左求右请，小嘴甜得很，一口一个“大师兄”，俏皮的恭维话不要命地砸给他，饶是向来八面玲珑的长风首徒一时也被他们哀求的有些受不住，无奈的局促样子逗乐了楼上喝酒的獠弈。

　　獠弈下楼结了酒钱，从路边的摊子上捡了只草编的小蚱蜢，越过一群小萝卜头径直递到了执衍面前。

　　绿色的小蚱蜢吊在执衍鼻尖上方晃了晃，他抬头看去，正对上獠弈微笑的脸：“这位修士，弟子们年纪尚小，又难得下山，总这么拘着他们也不是办法，不如定个地方让他们按时回去，此时就先容他们四处逛逛吧，本君也好得个机会请修士喝杯酒，如何？”

　　周围的弟子们配合地一脸哀求，期盼地看着执衍，执衍则定定地看了獠弈好一阵，然后才转向一名年纪略大的弟子吩咐道：“顾容，你看着点他们，天黑之前，要一个不少地回客栈去。”

　　弟子们一阵欢呼，三五成群地散开了。獠弈拉起执衍的手，将那只小蚱蜢放在他手心里，挑眉问道：“修士陪本君喝酒去？”

　　执衍点头应允，獠弈便带人回了二楼，打算同他对坐而饮，然而桌上摆满了好酒，执衍却无趣得很，只肯饮茶，且问他一句就答你一句，其余的多半个字也不和你说。

　　从清早喝到日影西斜，獠弈执起最后一个酒坛子晃了晃，总算是倒空了，他撑着额头问执衍：“酒都喝完了，时间还没到，不如修士也陪着本君在这枫都逛逛？”

　　执衍端茶的手一顿，重新将茶盏放了回去：“魔君若有兴致，执衍自然乐意相伴。”

　　说着便站起身来，然而獠弈却不动弹，只眯着眼睛笑着看他，道：“修士不愿同本君共饮，本君又不爱藏酒，一时买的多了，喝得有些醉，不知修士能否屈尊扶一扶本君？”

　　执衍只好走过去扶起他，獠弈倒也不客气，乐得不用自己出力，一手揽在执衍肩上，大半个身子都压着他。

　　虽然獠弈作为一只出色的魔，体型颇为高大健硕，但对于修者来说，这点重量还是算不得什么的，执衍真的不用那般使力，一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

　　獠弈沾着物种优势的光，不像是被人撑着的，反倒像是将人搂在了怀里一样，顺便还趁此机会居高临下地大肆打量了执衍一番。凭着良心说，不论是以哪一界的标准来定，执衍的相貌都算是极好看的，鼻梁高直，剑眉英挺，唇形棱角分明，这样的一张脸本该是俊朗逼人的，但那眉下的一双眼睛生得却极是温和，边角圆润，眼瞳清透，看人时视线总是定定的，不疾不徐，如同三月暖阳下初解冻的春水，暖融融的，化开了脸上逼人的棱角，让整张脸恰到好处的温柔，就如同他待人接物的态度一般和缓。

　　不过，也只有伸手触及的人才清楚，三月的春水看着再暖，也还是冻人手的。

　　执衍扶着人走了门口，街道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往来的行人，他微微转向獠弈，问道：“魔君想走哪一边？”

　　獠弈一笑，压着执衍的胸口微微颤动起来，声音低哑：“走哪一边都好，只是想劳烦修士放松些，好让本君靠的舒服点。”

　　执衍闻言越发僵硬了，隔了几息才放松下来，客气地说：“魔君喝醉了，最好还是回客栈休息。”

　　獠弈摇了摇头，揽着执衍，压着他往前走，说：“修士不知道吧，今日重阳，枫都城里有庆典，热闹得很，现在就回去岂非太过扫兴？”

　　执衍挣扎不过，只好依着他的力道往前走。獠弈做惯了魔君，在哪儿都是个大爷，没人使唤时还能动一动，如今有了执衍，那里还肯自己动手？看上个什么东西就站在原地不动，叫执衍拿着他的钱袋上前去买。也不知执衍是生来聪慧，还是与獠弈心有灵犀，獠弈喜欢摊子上的哪一个物件他总能挑准，如此几次，獠弈便越发指使的得心应手，两个人半条街还没走完，执衍怀里就已经堆了一堆的小玩意儿了。

　　獠弈双手拢在袖子里，见他快拿不下了，才道：“为何不收起来？”

　　执衍不解地皱眉看过去，獠弈从他怀里拿了只活灵活现的泥塑小蛇，在他脸上碰了碰，眼底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道：“这些都是本君送你的。”

　　“……”

　　恶鬼面具、糖画蜈蚣、木雕旱魃……全都是人家摊子上最古怪的东西，执衍一点也不懂自己哪里看起来像是会喜欢这些东西的，却仍旧面不改色地全都收进了储玉里。

　　獠弈举着那条泥捏的蛇，有些失望于执衍平淡的反应，反手将蛇塞给了他，背着手往前走，执衍也仍旧跟在他身后半步。

　　天色已经擦黑，街上反倒愈发热闹起来。两人被人潮拥着往前走，挤来挤去地便隔了一段距离出来，所幸两人的身量在人群中都显得高大，还不至于丢了对方的所在。

　　此时已经将近了枫都的中央，獠弈转头看向那个被人潮挤来挤去的青色身影，见对方半点跟上来的意思都没有，便觉得有些不悦，立在原地不动了。等执衍被人推挤到他身边时，獠弈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低头凑近他道：“修士是不愿同本君一路吗？”

　　执衍又红了耳根，言词却比上回从容不少：“人多而已，能与魔君同道而行，执衍不胜荣幸，怎会不愿？”

　　獠弈晃了晃两人紧握的手，恶意地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紧贴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你便给本君牵得紧些，若是不慎松开了，今夜你就别想回去见你那些师弟妹。”

　　执衍反射性地扣紧了手，惹得獠弈一阵低笑。魔族的温度比人类稍冷些，可两人握在一起久了，也感觉不到了，不知是执衍替獠弈暖了手，还是獠弈让执衍也变冷了些。

　　枫都中央搭了个大戏台子，獠弈就带着执衍挤在台下的人群里，和枫都民众一起热热闹闹地听着。

　　戏只唱了几折就散了场，台上换了新的花样，一气走上去数十位环肥燕瘦的漂亮姑娘，柔柔地朝台下一见礼，四处便都是喝彩声，再逐一袅娜地绕台走上一周，台下的看客们就开始朝台上扔茱萸和开得正当时的东篱客。

　　执衍不知这是何意，獠弈一手牵着他，一手从半空中截下一枝茱萸递到他手里，道：“这是枫都的花楼在选花魁，你若是有喜欢的，就将手里的茱萸或是菊花扔给她。”

　　四周满是朝上扔的茱萸和黄花，獠弈来凑这热闹也是一时兴起，没带这些东西，若是看见了长得还算有些意思的，就随手从周围捞几枝扔上去，反正也就是凑个热闹。

　　这一场遴选耗了不少时间，最后胜出的姑娘一脸娇羞地退到台后，未几便换得了一身华美的嫁衣，凤冠霞帔，明艳动人，此时人群里忽然冲上去一位二十一二的男子，两人一同冲台下不停称谢，然后便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枫都人民善良淳朴，规矩同别处的不同，重阳这日胜出的花魁能从此消除妓籍，嫁与良人，由全城的百姓为其置办嫁妆，出赎身费。

　　在枫都城主的主持下，台上的一对新人很快开始拜堂成亲，一拜天地四野，二拜枫都民众，三拜今生挚爱，此后一生，不离不弃。

　　獠弈见执衍手里还捏着那枝茱萸，忍不住挑眉道：“怎么，你刚才竟一个也没看上么？”

　　执衍抿唇不语，台上三拜结束，开始放起了烟火，一团一团明媚绚丽的花火在夜空中炸开来，獠弈仰头看着，光亮忽明忽暗地映在他脸上，他微微眯起了狭长的眼，刀砍斧凿一般凌厉分明的五官此刻显出些慵懒随意来，竟让人凭空生出一种温顺的错觉。他仰头看烟火，执衍却仰头看他。

　　茱萸散着令人眩晕的辛烈香气，执衍像是被他迷惑了，抬手将那一枝茱萸插入了獠弈耳侧浓密的发间，獠弈一惊，低头看向执衍，艳红的茱萸果实衬着他墨黑的眼，里面带着些许的困惑和意外。

　　执衍的手还停在他耳侧，此时被他一望，竟着了魔似的，落在了他脸上。

　　獠弈一脸错愕，继而哑然失笑，言语间莫名带了些宠溺，柔声道：“原来修士看上的竟然是本君。”

　　执衍吃了一惊，当即回过神来，慌忙收回作孽的手，又一次在他眼前显出狼狈来，獠弈从容地捉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羞恼难堪的眼睛，笑道：“修士将茱萸给了本君，可是也想同本君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