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商》桃枝竹

55、黎泉

　　到了城中医馆，黎泉又赶着去通知秦晋家里人，再又报镖局行会，待行会通报官府，立时便取他录证去了。

　　晚间他回黎府，已是夜深，想着该向公子回话，便又往黎七处。不想黎七并未在家，到得黎七门口，只有个传话的小厮，让他去红袖楼。

　　黎泉微微讶异，黎七虽不羁，但远行归来，第一晚却没有歇去外头的先例，今日却不知是怎么。

　　掩去倦容，他又出了黎府，打马往红袖楼。

　　夜色到底晚些，楼里不如往常吵闹。黎泉走到三楼上，黎家几个随从见了，忙招呼他去。“小泉哥，公子让您等着，一会儿找您说话。”

　　黎泉点头，其中一人又道：“那……小泉哥，公子说您来了我们几个便，便可下去……唔，劳您辛苦在这儿看着，我们几个下去方便方便？”

　　黎泉再次点头，那几个如蒙大赦，急忙奔去楼下，寻快活去了。

　　这楼里绾绾同綄綄两枝名花，宴舞之所在三楼，花房却在四楼，除了她俩，四楼上也没有别人。

　　黎七钟爱高处，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若透过窗子，能看到四围广远，一切收于眼中。

　　黎泉上得四楼，便听见女子呻唤，声音轻软，飘忽如梦。这该是绾绾的音色，若是綄綄，声气儿却要高些，三楼许多客人，拿她那音声当曲儿一般听。

　　黎泉往后退一些，仍是候在楼梯口上，既不愿再靠近，神思也飘得很远。

　　红袖楼是个醉卧美人乡的地方，楼里上下四层，姑娘们各有各的好处。相比春满园诗情画意，燕肥环瘦各个堪称绝色，红袖楼的姑娘则有许多层次、许多品类，娇俏者，泼辣者，要价不一。即使贫贱如尘，只有三五铜板，一楼的姑娘也愿意施舍小半个时辰。凡人置身此楼，便很容易忘记外面的世界，情爱、悲欢、离合都变得轻软而微小，只有此时此刻，只有勾连与交缠。

　　在这里，他也曾有一个女人，有过快活。黎泉喜欢静静抱着她，抱着她的时候，昨日仿佛温和沉静，未来也触之可及。常人说女人要有个归宿，或许男子也要有，黎泉一度以为她就是归宿，汹涌过，平静过，也想要长久，想为她赎身。

　　那人甚至告诉他，赎买的身价银子，其实她已攒下一半。她不是楼里算得上美貌的姑娘，但她取出枕中藏匿的荷包，细细点数，规划着有黎泉所在的未来，面颊上泛着温柔而幸福的红晕，一度让黎泉沉醉，让他觉得，那是最可爱的姑娘。

　　过往岁月中，少有幸福时刻，黎泉与她共同沉浸于甜蜜的幻想，并奢望着许多长远的事情。但最终，也只是幻想罢了。黎泉并无赎身的银两，也没有地方安置她，兼之未脱奴藉，未来终无亮色。

　　黎七的声音忽然从屋里传出，“长猴儿，你过来。”

　　“公子，”黎泉醒过神，快走几步，到得门前，“长猴儿那几个下去了，是属下在。”

　　“哦……”黎七的语声竟倏忽冷淡了，“你进来。”

　　黎泉推门进去，也不敢多看，只拿了衣裳鞋履，替黎七更衣。

　　两人行至隔壁房间，黎七落了座，神情颇让黎泉捉摸不透。“你倒是……做了件好事。”

　　黎泉听他这语气，觉得不好，方才更衣时，黎七的冷淡又很明显。他便跪下认罚，“属下误了时辰，请公子责罚。”

　　“我说要罚你么？”黎七叹了口气，淡淡道，“你是我的人，此番扬名，还得人感激，难道我不会替你高兴？”

　　“属下……”黎泉低着头，“属下白日早早离了码头，其间也没能及时找人回禀，是属下不当。”

　　“起来，”黎七抬手虚扶他一把，“知错就好。没有你消息，整日我都在挂心。但好在今日去的是你，若是别人，未必救得下来。”

　　黎泉便站起来回话。

　　“今日之事，你细细说一遍。”

　　其实黎泉去的时候，只看见混战，并不知究竟，事后也未细问秦晋。但黎七问起，他便将自己所知所见，悉数说了，与告知行会的一般。

　　黎七沉吟片刻，想着行会同官府的人去搜过尸身，没有什么线索。因是城外，余下的那些人跑得没了踪迹，再要找人便很困难了。便道，“罢了，你也是心诚，不过听他说要请你做镖头，实心实意地要去通传。看见混战，也不知回避。可你若是不小心伤了自个儿，我找谁赔去？”

　　“他是镖局主顾，按规矩属下不能不管。”

　　“规矩重要，还是你重要？”

　　黎泉愣了片刻，低头道，“属下命贱。”

　　“好了，再有下回，你给我躲远些。”黎七面色不再冷淡，但又显得可气，踢了他一脚，“快去用饭，看你这傻样儿教人生气！”

　　“好，”黎泉上前扶他，走到绾绾门口，却见黎七又要往里去，便有些奇怪道，“公子不回府上？”

　　“嫂娘与由俭去了赵家贺寿，我回去做什么？”黎七颇为不屑，“看他那父子俩一大帮粉头争风斗艳，还是那些个崽子哭哭啼啼？”

　　黎七所称“嫂娘”，是黎七长嫂，他母亲走得很早，父亲风流浪荡，并不顾他。是以黎七由长兄教养，因长兄先天便有弱症，后来病故了，只留下从赵氏娶来的妻子并儿子由俭。赵氏悉心照顾黎七，黎七便敬一声“嫂娘”。在他家里，父亲与二哥的话黎七不听，惟是赵氏，黎七还服她管教。只是无论赵氏好说歹说，黎七也不肯成家，自己不愿留后，一意要将由俭作下一任家主。

　　黎泉心下了然，便道了告退，独自回去黎府。

　　因今日事情赶着事情，他忙了许久，确实没顾上用饭。到得晚间再次回府，饥肠辘辘地，点了厨下一盏油灯，却忽然没了胃口。

　　黎泉不好叫厨房的人这样晚了再为他忙，自己煮下面条，清汤寡水的，勉强吃了两筷，究竟无甚意思。

　　他原本是黎七书僮，没过几年，黎七不往学堂去了，他也就成了黎七练武的伴当，武艺一直出色。只是碍于他身份不太上得台面，一直没有独立领镖——早前黎家初创，以及后来发展壮大的过程，倒还不介意镖师的出身，近一二十年，镖局的生意未曾增长太多，能够做镖师的人却很多了，便处处计较。

　　如今黎父不怎么管事，实际是黎七操持家业，一举一动都给人看着，若提拔自己书僮，黎七担心底下人不服气，便一直没让他起来。

　　黎泉知道黎七顾虑，镖师的事情，自己便也没提，直到几年前，迫切地想为那女子赎身。那时候想着，若做了镖师，养得起一个家。

　　黎七大笑一场，笑他竟在欢场动心。隔日，红妈妈便放了人。那女子离开红袖楼时身无长物，连妆奁衣裳都被楼里扣下。黎泉为她租下小院，又给她自己历年积蓄，带她置办日常所需。不多时，他随黎七往江南走镖，途中日子甚长，约有半年光景，再回玉城中，那人竟又在红袖楼卖笑接客了。

　　知道这事的人，都只当他笑柄，黎七亦时时取乐，约有半年日子。再出一趟镖回来，那女子已死于重病，事情才渐渐平息了。再以后，想做镖师的事情，黎泉无颜再提，也淡了心思。

　　有时也不免恼恨，若她能多熬些日子，等他回到玉城，一切就能好起来。更多时候，却只是无奈：他那一点积蓄，付了半年租金，便不能余下什么；而那人虽出了红袖楼，却时时遭人白眼，便是粗陋活计，也无人愿意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