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商》桃枝竹

14、两碗面

　　雨后道路泥泞，因要赶去蜀中，第二日一早，秦晋还是决定继续行路。

　　一路上，燕徊不可能同他说话，秦晋被脚下的泥泞耗得心烦，也不曾开口，两人行得过于安静，只有小毛驴偶尔发出几个音。

　　说是心烦，其实不过半个时辰，秦晋便开始设想如何将那柳林手稿做旧，那可是经了两百年。再便想着如何把这做了旧的所谓“手稿”给换成银子。

　　他想好了方案，已经是到达下一个小镇。恰好是午间饭点，秦晋后知后觉地看了燕徊一眼，看他并没有显出胃疼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路边小摊处栓了毛驴，秦晋扶着燕徊下来，叫了两碗茶水，两碗面。浇了肉臊子的给燕徊，秦晋自己端了清汤寡水的一碗，正要开动，眼前的大漆碗却被燕徊挪走。

　　燕徊把自己那一份换给他。

　　白雪似的的面条，还盖着碧油油的小青菜，再上头是润泽鲜香的蘑菇肉臊子。秦晋那心湖里荡漾了一下，又把自己的面挪回来。

　　燕徊摇摇头，在桌面上写道：“我不会再给你写字。”

　　“我知道，”秦晋心里感动，“那也不用你俭省。”

　　燕徊半低着头写字，秦晋看不见他神色，只看到桌面上又出现几个字：“我要吃药的。”

　　“那也不算什么，才几两银子呢，你好好吃面，不许挑食。”

　　“那你怎么不吃，你怎么要吃不同的？”

　　秦晋愣了一下，没有想到燕徊竟然计较这些。

　　他身上没有太多盘缠，得紧着燕徊吃药，还得顾着他那纤薄的身子，给他的食物也尽可能地好一些。至于秦晋自己，不免节衣缩食，过得有些可怜。

　　在路上的日子已经不短，这种状况也是一直接续的，前日那一碗燕窝雪蜜，也没见燕徊拒绝，这会儿不过是一碗加料的面条罢了，他还抗拒起来？

　　但若说是因为昨日手稿的缘故，秦晋也觉得不是，燕徊是有些呆气，把风骨气节看得重，可是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更重。因为父亲母亲的恩情，燕徊就算恨死了他，也绝对是不遗余力地护着他。

　　重逢以来，燕徊并不愿意表现这种分量，好像怕被他有恃无恐地拿捏住，以后脱不开。但今日这一出，好像是……是了，秦晋忽然回过味来，这还是因为手稿的缘故，燕徊是自己想明白了，连手稿都愿意为他做，再端着冷淡装不在乎，装给谁看呢？明明早就落在他手里，早就给了他“有恃无恐”。

　　秦晋道：“我不爱吃肉，打小就不爱。你要是真不吃，就喂小毛驴了。”

　　小毛驴适时“啊呃—啊啊啊呃—啊呃—”叫了一回，并眨着弯弯的卷翘睫毛下的眼睛，天真而茫然地把他们望着。

　　秦晋“哈哈”一笑，夹了一筷子蘑菇，吹凉了给燕徊递到嘴边，“你说说你，多大的人了还不肯好好吃面，非得哥哥来喂你……”

　　燕徊受不住这大庭广众下秦晋这般，总觉得有人看着似的，遂拿起筷子开始吃面。好好一碗香喷喷的肉臊面，花了足足十个铜板，死贵死贵，不吃是真的可惜。

　　他胃口不大，吃了一半已是饱了，这吃面的速度就只能慢下来。

　　秦晋知道他饭量，若因为心疼铜板，撑坏了肠胃，又要难受。于是把那面碗端过来，呼呼几口，连面汤都给喝得干净。

　　秦晋第一次接他啃过的梨子开始吃，燕徊是很惊讶的，再后来，秦晋给他点的东西，他若是吃不下了，秦晋几乎都会拿过去吃光，燕徊也就见怪不怪。

　　一来呢，两个人坐吃山空，没有进项，秦晋衣食住行，无一不俭省。再就是秦晋不希望他再有隔阂，希望用这些小事让他免去猜忌，彼此亲近一些。

　　燕徊看在眼里，也明白，秦晋诸般照顾他，着实不易。

　　他本来想给秦晋看一看，小毛驴用手语怎么比划，等到秦晋真要学手语的时候，反而比划不出来了。

　　秦晋才不是小毛驴，秦晋，是秦晋啊……

　　“这什么啊？”

　　秦晋学了一个新的手语，可是燕徊不给他写是什么意思，“你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偷着骂我呢？徊徊，你可学坏了。”

　　燕徊被他磨得没法子，只好要过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字。

　　他每次写字秦晋都觉得手心发痒，想要把那细细的微凉的手指攥在手里。但因为燕徊与他那一点不同，秦晋还是很克制自己的。

　　他走了神，没看清燕徊写的是什么。

　　“你再写啊，再写……”秦晋跟在毛驴边儿上，把手伸给他，“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就再写一次，就一次。”

　　燕徊侧了头来看他，比出那句他这几日常要比划的意思。“不会再给你写字了。”

　　“你……我知道，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让你写……”瞧见燕徊眼中促狭的笑意，秦晋才知道自己给人戏弄，写手稿跟写手语是一回事吗？“你等着瞧吧。”

　　遂也不再多问。

　　燕徊一点不担心秦晋那句毫无威慑力的话，就像秦晋自己说的，“你不愿意画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愿意，就不愿意了，我还能怎的……”

　　饿不得，打不得，卖做奴隶人家还不要。秦晋只不过逞逞口舌之快，该熬药还得熬药，该买点心还得指着精细的买，燕徊实在没什么可等着瞧的。

　　但等到这一晚宿了客栈，燕徊给秦晋从脚心挠到胳肢窝，倒在床上来来回回地滚，笑得差点背过气，这才知道，什么叫做“等着瞧”。

　　秦晋倒还记着白日那两个字，他记得燕徊在他手心写过字。

　　“秦晋。”燕徊方才笑得身子发软，这会儿也没什么力气，写字的手指头一颤一颤的，在他手心重复那两个字，“秦晋。”

　　秦晋心跳快了几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似的。潜意识里好像不妙，他很快揉了一把燕徊滚得乱糟糟的头发，“什么秦晋，没大没小。叫‘哥哥’，给我写‘哥哥’。”

　　燕徊背过身去，不肯写。

　　秦晋倚着手臂，从燕徊背后探过身看他，这人闭着眼睛，像是困倦得厉害。

　　他也知道燕徊体弱，泡过热水后更容易犯困，方才玩闹一场，肯定是累了。于是也不再让他写字，起身去熄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