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顾》扶伶

14、第十三章 獬豸

　　冬日的寒流凶猛，何归元一行在交接箱子后便早早离开红楼向着天岐山去了。而敛风城剩余的负伤人马也由梁坤带领踏上了归途。
　　一番热闹之后，留在红楼的人，便只剩下敖彻和秦风。
　　敖彻留下，是要践行对顾如烟的承诺——带他去见顾渊城。而秦风留下，则完全是为了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巫女，楼西晴。

　　红楼楼主在敛风城的箱子走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心惊胆战。楼中楼收起了尖刺卸下防备，珊瑚澜堂也开始夜夜笙歌，歌姬舞女终日不休，日入万金让袭香核对账目的算盘都拨坏了好几个。
　　顾如烟又吩咐人将那些赤鲵杀手来踩坏的房梁修葺了一番。天下第一楼，终归是恢复了天下第一楼的样子，艳丽无双，自成一派。
　　可是楼主并没有闲下来，她决意去拜访一下那位巫女。
　　这个名头响当当的楼西晴，据说得天知神女亲传。能够御灵通鬼。
　　既然感知到了楼中楼地底的存在，她又打算如何是好呢？

　　她是敛风城的朋友，却不一定是自己的朋友。

　　顾如烟走过流光掠影的澄湖，又踱到镶翠挂宝的长廊，终于看到了闲坐在外苑的楼西晴。外苑原本因为冬日而干枯萎靡的草木也因为她的存在而忽然变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相较之下，自己的瞬移怎么有些逊色呢？顾如烟暗想，这些不争气的花花草草，胳膊肘都向外拐，别人才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开了，一定找个日子把你们都拔了！
　　她抖开广袖，抬手稳了稳头上的红翡百步摇，故作巧合地向楼西晴走去。

　　“姑娘在此独坐，可否让我作陪？”
　　楼西晴蓦然回首，却见一袭白衣的翩翩少年郎就站在身侧。他身形修长而结实，高冠白衫配上潇洒笑意，堪称风流倜傥英俊不凡。腰间左佩剑右配容臭和宝玉，玉上刻着一个风字。
　　顾如烟就在不远处也欲找楼西晴却硬生生被秦风抢了时机，只好静观其变。

　　“又是你。”紫纱掩面的巫女忍不住蹙眉。
　　这已经是最近几日的常态了。无论自己在扬州城的哪里，这个人仗着一流的轻功总能迅速找到她，变着法子纠缠她。
　　“当然是我。”秦风却不以为然坦荡荡坐下道，“这桃花灼灼美人于侧的好风光，我怎么忍心错过呢。”
　　他说着便无耻地对着身边人龇牙一笑，“许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呀？”
　　“许久？三个时辰之前你才给我送过早饭。”楼西晴似是有些不耐烦，面色如冰，索性转过头去不与这流氓对视。
　　“对呀，可是你拒绝了我。”敛风城的大公子有些委屈，“过一会又独自去厨房要了一份，为什么拒绝我的一片好意啊，我可是起了个大早特地去沉酥居买的。”
　　“你跟踪我？”楼西晴怒气一盛，身边的花木如受到疾风摧残一般，纷纷抖动起来，隐约发出呜咽声。
　　“这怎么算跟踪呢，我只是要保证你的安全而已。”秦风与她对视，态度诚恳。
　　紫衣巫女一边平复自己的不悦一边道，“大公子，我不是寻常女子，也不存任何男欢女爱之心，我早在七岁就立过誓言以身侍神，与我师傅一样，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

　　瞬间的惊异过后，白袍的贵公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不可能，有人给我卜过一卦，我未来的夫人能使花开花谢，是自然之灵。你说这天下间除了你，可还有第二人？”秦风自信满满地看着她明媚的丹凤眼充满了不可思议。
　　能使花开花谢这与自然合为一体的术法叫做‘通鬼’，师傅说皆因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有通彻天地之心，才有缘能修得这样的术法，除她以外，再无旁人有可能。
　　“卜卦？......定是那人骗了你，这世上除了我师傅，还有谁能通晓后世之事？”楼西晴颤颤地说。
　　“你不知道吗？”风里的声音变得犹疑，“给我卜卦的那个人......就是你师傅啊。”
　　秦风也有些疑惑了，却还是郑重地道出实情。
　　“什么？！”
　　话音刚落，整个院子的花木突地疯狂地生长开来！树木的藤蔓飞也似地蜿蜒扭曲，花朵的花盘忽然膨胀一般呼啸着嘭的一声展开了它们硕大的花瓣，铺满了整个地面后仍然不停生长。巨大的花木要通天绝地一般飞速蔓延，仿佛在这瞬间化作了极其可怕的妖怪。
　　霎时间，本是在冰天雪地中绿意盎然的一方天地，竟变成了荒谬怪诞的绝境。再这样下去，恐怕转眼就要将红楼吞噬淹没！
　　顾如烟见状，怎还能袖手旁观？立刻瞬移到了楼西晴身前，试图阻止她。可是面前的人紧闭双眼，对外界一无所知，陷入了自己的梦魇之中。
　　“楼姑娘！你醒一醒！”一身绯衣的楼主剧烈地摇动她，可是草木仍然继续肆虐，她更是没有丝毫要醒来的征兆。
　　秦风毕竟是敛风城的公子，他本被那些粗壮得不像话的藤蔓推了好远，一霎的愣神之后便足下生风赶过来帮忙。他轻轻抓起她的手，不知是按住了哪个穴位，昏睡的美人不一会便苏醒了，恰好赶在那些花木长出外苑之前，花木瞬间停止了继续扭曲蔓延，纷纷枯萎落败。
　　顾如烟长舒一口气，一双碧水荡漾的媚眼裹挟着冰冷的风雪一般，上下打量楼西晴一番，有些怨怼。
　　“楼姑娘没事吧？”
　　楼西晴勉力定住心神，道了一句没事才惊觉秦风还抓着自己的手，急着甩开将他撵走。顾如烟一见时机到了，连忙支开秦风殷勤地将楼西晴扶回房中。
　　待阖上房门，楼西晴已清醒不少，打算道谢送客了，顾如烟却先一步踏入门内。
　　“我都到这了，姑娘也不请我喝杯茶？”说着她便抖抖广袖，施施然坐下。

　　楼西晴粲然一笑，连忙去倒了壶热姜茶。“哪来的请呢，这红楼里里外外都是你的，我也只能客随主便了。”说着，她便取出两个精致的兽角杯，缓缓倒入姜茶递了过去。
　　红楼楼主笑着接过杯子便啧啧称叹，“如此的奇珍异宝用来沏茶，实在是大材小用。”
　　“非也，珍宝配美人就当如此。这异兽乃是苗疆珍奇，谁料落入中原，兽角作杯。所幸是被我收入囊中，改日将它带回故土，也算做了善事。”
　　楼西晴在说话时一瞬不瞬地看着顾如烟，一双灵动的丹凤眼仿佛能将她的细枝末节也洞察干净。
　　“这话是什么意思？”顾楼主听出了这番话的别有用心，莞尔一笑，吹了吹滚烫的姜茶。
　　“看来你并不十分清楚我的来历，”楼西晴顿了顿。
　　“我师父乃天之神女能知晓过去未来，我修为远远不及师傅，却还是能够洞察每个人的过去。”巫女紫色的面纱轻轻被风吹起，仿佛揭开了神秘的画卷。“只要你在我眼前，你曾经的一切，于我，都是透明的。”
　　顾如烟骇然，当下就捏住了袖中的七节柳叶刀，一时间杀气翻滚。
　　“楼主大可不必紧张，我对谁都不会说的。你的过去，你的秘密，还有.....你的獬豸。”
　　楼西晴温柔灵动的双眸荡漾着清澈平和的气息。
　　她知道，捏住了顾如烟的命门，要她毫不反抗实在是太难。
　　“凭什么相信你？”
　　“我所修御灵通鬼之术，尽管看得透彻，却无法对他人说出口，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我们只是旁观者，无法改变任何人的命运。”她似是沮丧地颔首，额前剔透的紫玉明晰透亮。

　　“...．．．．．．这对你没有一丝好处，因为你根本无法杀死我。”
　　顾如烟不由得想到方才外苑那一幕，那样可怕的力量已超乎寻常人，况且自己对她的底细毫无掌握，贸然下手绝非上策。
　　紫衣的少女从凳子上站起来，感到杀气在一点一点消散，穿珠编玉的手钏脚环也伴随她的动作发出灵动的轻响。

　　“倘若楼主真的实力超群杀了我，又能逃过正派和天岐山的联合追捕吗？说不定与你郎有情妾有意的那位敖少侠，就要第一个奉敛风城之命追杀你。”她不以为然道。
　　“所以啊，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嘛。你看敛风城那么多人都被我看穿了，也没有谁要喊着追杀我呀，因为我真的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你这千娇百媚的美人就别冒险了，你的所有秘密，我都会烂在肚子里，我保证！”
　　说着楼西晴真的举起了立誓的手势，一脸真诚地望着顾如烟。
　　顾如烟渐渐松开了紧握的双手，可是被人看穿一切的感觉仿佛芒刺在背。
　　“喝杯姜茶吧，暖暖身子。”楼西晴递上姜茶化解敌意。

　　可就在这时，两人忽然感到地面开始颤动。
　　剧烈的，快速的，如同山崩地裂的前兆！好似隐忍多年的困兽，终于发出了令人战栗的嘶吼。
　　“糟了。”顾如烟低斥一声。楼西晴只听兽角杯滑落在地，那个绯衣女子已然消失不见。
　　待她也急急忙忙跑到楼中楼时，却发现顾如烟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震动已越来越大，地下的巨兽已越发的不安稳，她却还是紧紧攥着双手，生怕踏出一步。
　　“你必须现在去阻止它。”顾如烟回头，是楼西晴清澈却坚定的目光，带着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不然所有人都会知晓它的存在。”
　　“我不能。”顾如烟却无奈地摇摇头，“它已经不听我的了。”
　　地面在不断颤动，连内院的那颗老桃花树也仿佛经受不住这种折磨。因为楼西晴到来而竞相盛放的美艳花卉，又獬豸的威胁而纷纷落下。
　　“你不知它有多想念你，怎么会不听命于你？”楼西晴沉声道，“你再不赶紧，红楼就要毁了！獬豸的厉害你还不了解？你想让这些年苦苦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吗？”
　　话音刚落，她已不在当地了。

　　一声凶猛的嘶吼撕裂了四周湿漉漉空气，沉重的喘息和野兽疯狂挣脱铁链的声音尖锐而刺耳，黑暗中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地上缠绕着无数极其硕大沉重的锁链，而獬豸凶猛地不断撞击墙壁的震动，仿佛随时会让楼中楼坍塌一般惊心动魄。
　　就在她们进入这“囚牢”后，獬豸的怒气竟开始逐渐减弱。
　　一片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盏微弱的油灯。她侧身望去，一身红衣的楼主正痴痴地望着前方如墨一般的黑暗，双眼仿佛深深地陷入那无边的黑暗中。

　　尽管是初识，楼西晴却也听过这艳冠天下的楼主名号，以无人能破的幻术站在黑白两道的临界点上。一双媚眼秋波似水，叫多少男人拜在她一袭红袍下。手段残忍，凡是挡路者必自食其果，这样单薄的身躯竟能盛满如此多欲望和手腕。
　　人说顾如烟爱财，没有不能办的事，只有不够多的银两。人说顾如烟好色，凡是江湖上俊俏的贵公子皆要染指一番。人说顾如烟能蛊惑人心、能移形换影．．．．．．众说纷纭。
　　而此刻自己看到的顾如烟，却不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其中任何一个。

　　摇曳的油灯，昏黄的光亮，微微地映照着她的脸颊。仿佛这个人也如灯火般微弱，风一吹就会消散于空。
　　泪光不停在她眼中打转，她死死咬住嘴唇，花瓣般的唇轻轻颤动，生怕泄露了此刻的颤栗与悲痛。月牙般的弯眉下，精致的五官宛若画中走出的仙子，婷婷袅袅，一步一顿。
　　而随着顾如烟的靠近，那沉重如雷的震动也停了下来，野兽不再暴怒，而是静静等待。
　　顾如烟却没有上前一步。

　　“我囚禁了阿伽，整整三年。”红衣的绝世女子，举着一盏油灯，对着眼前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喃喃。
　　“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责怪自己。阿伽喜爱自由，可是我却亲手将它锁进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中，我亲自督促铁匠打造寒铁的锁链，铐住它的手脚.....”
　　她隐忍许久的泪终于再也止不住，潸然滑落。
　　“我欺骗它.......这不过是个游戏。阿伽信我，原地不动地看我锁上全部桎梏，看我离开这黑暗的囚牢。看着如此残忍的我！把它孤零零的，丢在这冰冷无援的地方，整整三年．．．．．．”
　　楼西晴望着眼前那个因剧烈的悲伤而不断颤抖的单薄身影，不由得一道黯然神伤。而铁链的那一端竟也传来了野兽低低的呜呜声，满是哀怨的悲鸣。
　　“阿伽．．．．．．”听到了它的回应，顾如烟不由得唤出它的名字。
　　“呜呜．．．．．．”那一侧的呜咽声更甚了。
　　“阿伽．．．．．．”无尽的悔恨和内疚击溃了她，高高在上的楼主掩面蹲下失声痛哭起来。
　　“我亦不忍将你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可是......可是湿婆教已经回不去了......扬州城、中原......都容不下你的。若是让人知道獬豸仍存于世，他们只会将你看做怪物。”
　　说话间，只听见獬豸开始疯狂地摇动甚至啃咬锁链，发出剧烈的声响！

　　楼西晴只觉得心中一片凄苦，在她踏入红楼的那刻起，她便听到了这上古神兽的心声，而读到顾如烟的过去，更是似乎切身经历了那样的心痛与无奈。
　　她决心帮獬豸逃出这桎梏，也结了顾如烟的心结。

　　紫衣巫女俯身拾起地上的火折子，一盏一盏的，将这黑暗中的油灯点亮。不一会儿，已是照亮了整个阴冷潮湿的地下密室。
　　楼西晴正欲去扶起顾如烟，却在抬头的瞬间，愣在了当地。
　　她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生物！
　　“天啊．．．．．．”她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整个地下室，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哪怕已经点燃了所有油灯，依然看不到顶和尽头。自己站在其中，竟感到如此渺小还不及一砖一瓦，就眼前所见，已是比大堂和外苑加起来还要大。几乎可以在此再建半个红楼。
　　而这个地下室造得如此之大，皆因要容纳一个几乎将这里塞满的家伙——獬豸。
　　也就是顾影口中的阿伽。
　　那是一头形似麒麟的巨兽。仰首望去，它红色的鬃毛如火一般在身边燃烧，鼻上生独角，巨大的兽角抵得上宫殿的房梁。兽角顶端好似透明，里面是混沌的金色，忽明忽暗，那是灵气聚集之地。獬豸的双瞳炯炯，仿佛两轮明月悬挂，四肢强健有力，身上的鳞片也如磨亮的黄铜一般闪闪发光。它的背上还有一双收起的双翼，是万中无一生翅的獬豸，不知道若是展开，又会是何等威风凛凛！
　　传说上古神兽獬豸，能听人言，辩忠奸，明善恶，分曲直。本以为已绝迹了，没想到自己竟能站在它脚下。
　　楼西晴不由心生敬畏。

　　而时隔三年，顾如烟终于再见到阿伽，无尽的愧疚与悔恨将她击溃，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阿伽．．．．．．”
　　神兽听闻呼唤，竟将身体伏低，趴在她身前，如忠犬一般，用兽角轻轻来回抚摸她因抽泣而颤抖的背部。伴着低低的呜咽，硕大的双眼也隐隐湿润。
　　顾如烟一把紧紧地抱上它的头，尽管她的双臂打开到最大，仍然无法抱住獬豸头的一半。她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依偎着。任由泪水潸然打湿了脸。

　　獬豸是湿婆教的守护神，顾如烟从出生就与阿伽朝夕相处，而湿婆教被灭后，顾如烟辗转中原，阿伽竟随着她的足迹找到了她。可獬豸太过显眼，为了它的安全，顾如烟不得不出此下策。若是看到阿伽每日每夜的苦况，她只怕自己也会不忍，于是决心再也不见它。
　　日日听着阿伽的哀鸣，夜夜枕着它的囚牢。大概就是她对自己的惩罚。
　　“今日獬豸闹出这种动静见到了你，它以后必定还会故技重施。它本是通灵神兽，你这样一直关着它也不是办法。”楼西晴低声说道。
　　“我还能如何？”像是力气都被抽离了一般，顾如烟低声喃喃，一边眷念地抚摸着阿伽柔顺的鬃毛，带着终于将沉重铠甲卸掉的疲倦。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会是属于它的一番天地。。
　　“天岐山。”
　　短暂的沉默，顾如烟不敢将阿伽随意托付，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天岐山....能容得下阿伽吗？”明媚如烈焰星火般的红楼楼主，此刻望着她的目光里却充满了担忧和不安。顾如烟身侧是像一座小山般威武的獬豸，它是守护了湿婆教上百年的神兽，可如今只剩顾如烟与它相依为命。
　　“这你不用担心。”楼西晴递上一个安慰的笑，“通彻天地灵修，得召暗夜幽鬼，这是御鬼通灵的根本。我们修习这一派，对獬豸这种神兽的珍视与爱护，不会亚于你。我师傅更是十分通情达理之人，一定愿意让獬豸留在天岐山。”

　　提到师傅，楼西晴又想起白日里秦风说起的话，若是师傅真的卜算了那样的结果，又为何一直教导自己不信世间男儿，教导自己以一生侍奉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