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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二十七章 曲终人散(2) ...


  •   汐凰的话在某种意义上给了我很大程度的警醒。我和石越卿,我们两个人的家庭背景和人生阅历是完全不同的。我的家庭简单却丰富,父母的经济来源稳定,祖父母又都健在,三世同堂,我是最小的那一个。

      我虽然从小也经历了不少学习上的徘徊,迷茫,犹豫和抉择,但是那都是我追求自己梦想的必经之路。

      从前还觉得一路走来已经足够坎坷,可如今看到他,却禁不住感到自己的无尽幸运。

      我从没有被卷进过什么家庭矛盾和经济漩涡里过,从没有因为家里的问题而被搅扰我自己的人生。从前有我爹时刻护着我,现在又有石越卿。他们让我有资格去过很单纯的日子,只做一个弹钢琴的大学生,研究那些作曲家,还有他们笔下的那些音乐瞬间——

      然后将我所爱的音乐弹给我所爱的人听。

      或许正因为这些来得都不费力,我便逐渐忘记,自己此刻这么纯粹的学习环境,究竟是谁在帮我保驾护航;那些我可以两耳不闻的家庭琐事,究竟是谁帮我拦在了真空之外。

      他们为了让我过得简单,又付出了些什么呢?

      我从Gym洗完澡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六点多钟了。九月初天色还很长,可不知是不是雨季到了,傍晚时分又开始乌云盖顶,灰蒙蒙的一片。我以为石越卿还没有回来,于是换了鞋子,到厨房去接了杯水喝。

      家里昏暗暗的,我端着水杯走回客厅,刚想开灯,目光一扫,这时才看到他。

      他的外衣被很随意地丢在一边,身上只穿了件衬衫,趴在沙发上。我慢慢走过去,将水杯放在了茶几上,然后蹲下身去看他。他习惯性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了胳膊里,我看不见他的脸颊,耳朵里却捕捉到他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我知道,他这是睡着了。

      窗外开始有淅淅沥沥的雨滴落下来了,我就那样蹲着看他,眼前却不自禁地闪过他在我面前,第一回露出的睡颜。我记得第一次看他睡着,是在他的会议室里,偌大的长桌,就他一个人趴在尽头,睡着的时候眉心还是紧紧锁着的,像是在梦里也忧心忡忡。

      我们两个在一起这么久,他总是想把他最好的一面给我看,总是想把他最好的东西跟我分享。

      然而自己的累和苦,却总是被他悄悄地藏起来。

      我望着他,不知不觉眼睛又有点涩涩的。他可能是趴得有点不舒服,微微动了动。我终于忍不住,从他怀里拱进去,顶一顶他的下巴,然后把后背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微微睁了睁眼睛,先是愣了下,然后发觉是我,立刻就搂得更紧了些。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天色越来越暗。我窝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他用自己温暖宽大的手掌慢慢地抚摸我的后背。

      “小满,”他刚刚醒,声音还有些喑哑,“你去哪了啊?”

      “先去了图书馆还谱子,然后又去了Gym锻炼。”我说,为了不让他听出我声音里的颤动,我又把脸往他怀里埋得更深了些,“你回来很久了吗?怎么也不找我?”

      “没有多久,本来想给你发微信,结果不知道怎么居然睡着了。”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你头发怎么湿漉漉的?”

      “刚刚在Gym洗了澡。”

      “跟你说多少回了,洗完澡头发得吹干。湿漉漉地顶着风回来,也不怕感冒吗?”他一边怪我,一边轻轻推推我,“起来,我帮你擦擦。”

      他虽然嘴上说着起来,但见我完全不理会,手上却不自觉地抱我更紧了些。我蹭一蹭他的胸膛,闻见他身上清新的露水香。

      “石越卿?”我忽然说道,“要不要听我的二十四首前奏曲?”

      他笑起来。

      “好啊,让我听听你炉火纯青到什么地步了。”

      窗子是半开的,有倾盆雨将至的凉意渗透进来,吹得我浑身一哆嗦。我们都从沙发上爬起来,我跳到琴前面去,将小三角琴的琴盖开到最大。

      而他则站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我回头看他,看着他关上窗子,然后望了望外面,又仔仔细细地将溅到窗台上的雨水擦掉。做完这些,他转过身,看到我在望着他,勾起嘴角笑了笑。

      “准备好了吗?”他走到沙发旁边,却盘腿坐在了地毯上,“我随时洗耳恭听。”

      我想冲他笑一笑,不知道怎么竟笑不出来。客厅里还是幽幽昏暗的,我将琴旁边的小地灯打开,暖黄的光芒映照在琴键上,成为整个屋子里唯一的亮色。我的手指拂过琴键,那是我熟悉的感觉,均匀,却凉凉的。

      这也许将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最后一次为他而弹。

      我终于开始演奏。

      如旭日和风下的海浪声音从我的手指下倾泻而出,每一个乐句都那样熟悉,我将它们描绘得高低起伏,错落有致。肖邦这二十四首前奏曲涵盖了所有的二十四个大小调,给了我极充分的空间去发挥,表达,和变化。

      每一首小曲的风格都极为不同,有的是那样灵动,左手的快速跑动给音乐中注入十分鲜活的气息;有的却又那样勾心,不过只是短短几个和弦,却好似要把心底深处最痛的地方触动。

      这首曲子我已经烂熟于胸。我闭上眼睛,任由手指在琴键上飞速跳跃。耳朵里不知怎么竟飘过簌簌风声,每一个声音清晰明了,像颗颗宝石,粒粒珍珠。

      它们好好地被我排列在一起,描绘出一个又一个场景。

      B小调那一首的左手旋律刚刚出现,四个排列而上却表现力十足的琶音竟让我眼前瞬间浮现出那样一个画面。我似乎看到我们手牵着手从牛津街H&M的大球下穿过那条小巷,有艺人在尽心竭力地拉着音并不准的小提琴。我翻出五十分的硬币投进去,他笑起来,眉峰轻轻挑,却同我说:

      小满,你答应我,别放弃,不管发生什么。

      ……

      手上又进行到F#小调那一首。飞快跑动的右手音律,却配以触人心扉的和声进行。它道尽了什么?又解释了什么?

      它像数不尽的冰雹砸落,它把他离开那一晚的痛又一次放置在我的心上。我记得那个夜晚,那是个冰雹狂风大作的夜晚。我去找他,我想他不能就这样回去,他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说过,不会松开我。

      可是当我到了,他却已经走了。

      好像有水滴从我脸颊上滑下来。我不知道那是发梢上未干的水珠,还是我流出来的泪水。我耳朵里又听到B大调轻快的那一首,然而好景不长,却转瞬间就变成狂风骤雨般袭来的G#小调。

      重复的音型和急促咆哮的和声翻滚着,似山洪遍野,如四海归荒。

      我知道的,这是那一晚,那一晚在医院,他那样跑过来,从万里之外马不停蹄地跑回来。他的身上都湿透了,烫人地灼热。他抱住我的时候,胸膛那么剧烈的起伏,像是已经到达忍耐的极限。

      他说小满,你别哭。

      他说,小满,再给我一次机会。

      手下弹得这样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第十五首,那耳熟能详的旋律与庄严肃穆的重复和弦组合在一起,不知怎么,竟神奇地将我带回那一晚。那一晚我改签了机票回来找他,我们手牵着手漫步在高街上,路过那家书店,满目琳琅,五彩缤纷。

      晚霞的颜色绚烂夺目,路灯散发着柔和光辉。

      他从背后抱住我,他向我详述初见那一天的情形,每一个细节都那样深刻地被他记住,形容得是那样一丝不差。我惊讶地看他,却只听到他缓缓地说:

      小满,我爱慕你,一见倾心。

      我的脑海里再没有其他,一幕又一幕。我将那些镌刻在我骨髓深处的记忆都融入进这二十四首前奏曲之中,它们听话地排列,奏响所有令我心弦巨颤的篇章。

      我的泪水终于滑落到下巴上,眼前是帕尔马的那个大教堂里,婚礼圣殿,他凝视着我,紧握着我的手指,很慢,却极为认真地同我说:

      小满,我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

      他向我保证过的事情,每一样都做到了。

      可是……

      可是为什么我竟开始希望他不要如此言出必践,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心疼他,为什么我希望他对自己不要这么严苛。

      复杂而交缠的音乐线条不断地从我手指下流出来。我清空脑海里的那些杂念,再没有其他,一心一意的,就只专注于我的每一个音符。

      是我将它们演奏出来,是我赋予它们不同的意义和无尽的生命力。

      我必须对它们负责。

      最后一首前奏曲,D小调,左手的重复音型像暗潮汹涌,似雷声隆隆。右手坚强而有力的旋律似乎宣誓着某种不可动摇的信念和决心。

      它渐渐在我胸中揉碎,撞击,渗透,然后融合。

      曲已终。

      将最后的三个强音演奏完毕,我坐在琴上,久久都没有挪动位置。窗外雨点哗哗地打下来,天色已经完全是一片黑暗。

      我喘息着,静默着。刚刚结束这样一套曲子,我霎时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他没有鼓掌,他只是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琴前,然后坐到了我的身边。地灯照射下,他侧头凝望着我,面色严肃,眼睛里都好像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我的脸颊上有没来得及拭去的泪珠。他抬手将我的泪水拂去,我眨眨眼睛,不肯看他,一味固执地盯着琴键。

      “这回我可算是听到哭泣的音乐了。”他用手掌将我的脸颊包裹住,“就是这一套曲子吗?每次弹都会让你哭?”

      我撅嘴:“胡说,我才没有哭,那是汗。你知道弹完这一套有多累吗?”

      他摸摸我的额发。

      “我只觉得你这双手好神奇。”他轻轻说,“小满,每次听你弹琴,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事情。”

      “你想起什么了?”

      他望着我,过了好半晌,才低低地说道:

      “我想起你。”

      外面有一道闪电疏忽而过,我心头发酸,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总是不听话地流下来,我讨厌再让他看到我哭,索性随手将地灯关掉。

      客厅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昏暗。

      我吸了吸鼻子,“要不要跟我学一学?我可以把技能免费传授哦。”

      他笑起来。

      “我其实会弹一点。”他说。

      我一愣,“你会弹琴?真的?怎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我只是认识音符和琴键,然后会弹两颗小星星。这哪儿敢告诉你啊,那不是班门弄斧吗?还不得被你嘲笑死?”

      我咯咯笑起来,抬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眼泪。

      “那你给我弹一首吧。”我说。

      他无奈,“自己弹得这么好,干嘛要我来弹?”

      “那不一样,我自己弹得和你给我弹得,那怎么能一样呢?”我摇晃着他的胳膊,“你就给我弹一首吧,你看我都给你弹了这么久,还换不了你一首两颗小星星吗?”

      他被我磨得没有办法,“那你不许笑我。”

      “嗯,绝对不会。”

      于是我们并肩坐着,他的手指比我粗很多,但却仍旧修长,骨节明晰,放到琴上,竟霎那间令我有一点恍惚。

      我的爱人在弹我的琴,那是一种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感觉。

      他并不是真的只会弹两颗小星星。他给我弹了一首肖邦的A小调圆舞曲,是最简单的一首,旋律平和,左手是不断重复的和声伴奏。他显然是很久都没有碰过琴了,右手的声音总是很生硬,左手也不知道控制得弱些去呼应旋律。一出现小的装饰音就会不自觉地放慢速度,那双时时能给我安心和力量的大手在黑白琴键上却十分笨拙。

      从一个钢琴专业学生的角度,这当然不是一曲好的演奏。我都不需要吹毛求疵,就能挑出数不尽的错误和毛病。

      但是从陈小满的角度——

      我只觉得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音乐。

      那首小曲很短,大概只有一分多钟。他弹完以后有些懊恼地皱眉头,然后低头来看我。有一点点亮光从窗外透进来,我看到他的眼睛。

      “说好了的,不许嘲笑我。”他抢在我说话之前。

      我抱住他的胳膊。

      “我跟你说啊,我从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地想,如果将来有了男朋友,那他可一定不要试图用弹琴来讨我欢心啊。万一他弹得很不好,那我是该装作很感动呢,还是该实话实说呢?左右为难,不免就有些尴尬了。”

      “那你还叫我弹。”他瞪我。

      我笑起来,笑了半天,却慢慢不再笑,抬起脑袋来望着他。他的眼睛里是漆黑浓郁的墨色,在这样的夜色下,也闪烁得十分漂亮。

      如明月曜夜,如星火燎原。

      “可是就在刚刚,我才知道我想错了,”我又说,“一点不骗你,我觉得这首华尔兹,是我这些年里听过的最好听的曲子了。”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良久,却笑一声。

      “油嘴滑舌。”

      雷声轰隆隆地打下来,几乎震得我心头一颤。我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他的怀里,他揽住我,坚定却有力量。

      曲已终了。

      我们都很久没有说话,似乎彼此都有无尽想说的话,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般。闪电又打下来了,伴随着它的,永远是摄人心魄的隆隆声。

      “小满……”

      “石越卿……”

      沉默了这么久,我们竟不约而同地一起开口。听到对方的声音,我们都愣了愣,然后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我说:“你先说吧,你想说什么?”

      他摇头。

      “还是你先说吧。”

      我的眼角发涩,抬手去揉,却被他拽下来。我抬起眼睛来看他,看到他浓密的眉毛,看到他挺拔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脸颊轮廓。他的发梢隐在暗影之中,我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的脸颊,他的发梢,还有他那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石越卿?”

      我又叫他一声,努力地让声音不要有哽咽的调子。

      他应了一声。

      “嗯?”

      窗外的雨下得小了些,家里静谧,我能听得清每一滴落在窗棂上的声音。挂钟的滴答声也落在我的耳朵里,还有冰箱的工作声,偶然路过的救护车声,以及他的呼吸和心跳声。

      远处的教堂敲响了八点的钟。

      在这无尽的声音中,我闭上眼睛,终于慢慢地说道:

      “你回去吧。”

      ……

      我还是迎来了与他的这一场——

      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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