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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十六章 听泪(2) ...

  •   田小姑娘的火气太大,Allen自讨没趣,只好悻悻地缩了回去。他不再打扰,汐凰也终于有空开始听我讲述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于是我从去比赛开始说,一直说到凌晨胃疼跑进医院里来。

      “之后的事情我也不太晓得,反正醒过来就在这里了。”我说,“我到现在都没敢问人家我欠了多少钱,生怕他们给我一张吓死人的医疗账单。”

      汐凰还在皱眉,好像在想些什么。我努力地笑一笑,开玩笑说:

      “一会儿我撤的时候要是钱不够,你可不许耍赖,要鼎力相助啊。”

      Allen没有把挡帘拉上,后来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我们说话。他的眼光在有意无意间总是落在汐凰的脸上,带着三分打量,七分欣赏。

      田小姑娘因为要去录音,这一日确实打扮得光彩照人。在医院这一片惨淡的背景下,她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那……那他是怎么知道的?石越卿他为什么给我打电话?”汐凰问道。

      我试图避开这个名字,提到这个名字,我连装一装的笑容都挤不出来。汐凰她望着我很认真地问,好像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手机紧急联络人是他的号码,”我低下头去,用手指去摩挲被单,“我没有意识以后,医院就给他打了电话。”

      “那他说什么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了很久,我才嗫嚅道:“他说他尽快到。”

      汐凰愣了一愣:“等等小满,尽快到是什么意思?他要从国内飞回来吗?他是真的立刻动身还是只那么一说啊?”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将脑袋转到一边去,这样汐凰就不会看到我发红的眼圈。我向来是不怎么爱哭的,生病,比赛失败,我都没有哭,却不知为什么,只是提到他的名字,眼泪就这么多。

      都已经过去五个月了,我试过很多办法,也没能将这块伤疤好好地缝合起来。

      我到底还需要多少个五个月呢?

      汐凰在这时又开口,打断我的思绪,问了我一个比刚刚更令我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小满,如果他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自己都看不清我自己。心底里一面呼喊着要他回来,哪怕再见见他,哪怕再摸摸他长长的两根龙须眉毛也是好的;可是另一面又十分害怕,想着他回来只不过是觉得对我有所歉疚,心里过意不去,才要关心一下我。

      关心以后,我们还是要桥归桥路归路。他回去继续家里的安排,我留在这里继续我的学业。

      那么见这一面,又有什么意义呢?

      许是看我良久都没有答话,汐凰她看看我,“小满,你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啊?哪怕他千里迢迢地跑回来见你,你也不想见他吗?”

      “没有,汐凰,”我吸了吸鼻子,“我不生他的气,虽然最后我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跟他分开了,但是我是感激的。为了我们之间,他已经付出了很多,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我想他也是无可奈何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是每一段感情都有始有终,如果一定说我在气他什么的话,那么我气他为什么不能把一切解释清楚再走,让我死个明白。还有我气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在学校门口的时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这样,这样……”

      我的嗓子有些发哽,汐凰她握住了我的手。我抬眼冲她笑了笑。

      “不过现在我想过了,我还是不要见他的好。我花了五个月折腾自己,好不容易看到点出路,一见他,一定又把我打回原形。”

      我低下头去,声音弱弱的,却很坚定。是对汐凰说,但更像是对自己说。

      “我和他,如果不能天天相见,那么就最好再也不见。”

      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半,伦敦夏日里天长,这一日却阴暗下来,乌云密布的。我听到雨滴打在窗子上的声音,不大,却淅淅沥沥的,令人心中烦闷。

      汐凰好久都没有说话,我们都静默了。过了好半天,开口打破沉默的居然又是Allen。

      “你们两个至不至于这么忧伤啊,”我闻声回头看他,只见他双手抱胸,撇撇嘴继续道,“这都什么年代了,今天恋爱明天分手的也比比皆是啊。不过就是分个手而已,干嘛这么折腾自己,要死要活的啊。”

      田小姑娘“腾”地一下站起来,把我和Allen都吓了一大跳。她气势汹汹的,我差点想拉住她,别冲动地挥手揍病号。

      “你……你别胡来啊,我现在是伤员,腿脚不利索又鼻青脸肿的。”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汐凰,结结巴巴地说,“就算你再漂亮,也不能落井下石啊。”

      汐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祝你永远鼻青脸肿。”

      她说罢就一把拉上了挡帘。

      外面的雨好像越下越大,窗格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看看表,已经快要晚上七点钟了,虽然那个医生跟我说,可以在急诊中心观察到感觉好些为止,但是我还是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我让汐凰去叫人,她很快就带着医生回来了。于是我跟她说我觉得好多了,应该可以走了,她却看看我,皱起眉头。

      床位上的挡帘四面环绕,里面只有汐凰,医生和我。我看不到外面的人。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胃镜的问题吗?”那医生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虽然你的出血量还没有严重到需要输血的程度,但是也已经非常接近了。通常来讲这种情况,我是建议你住院观察一下的。当然你如果不愿意在医院住,家里又离得近,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我认为胃镜还是有必要做一下的,至少要看一看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胃出血啊。”

      她说着的时候,急诊中心的门总是被打开,有人在进进出出的。我听到奔跑进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夹杂着水滴窸窣的声音。我还闻到雨水的潮气,隐约间竟有一丝露水清香。

      我起身准备下床,坐在床沿边看着医生,笑一笑说道:

      “谢谢你。只是说实在的,这里的胃镜检查真的太贵了,我负担不起。”我拿了我的手机和钥匙,“请把交款单给我吧,我还是不住院了。”

      那个医生看我这样肯定,又将目光投向汐凰。汐凰站在一边看看我,似乎是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劝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抬眼看她,笑一笑,同她说道:

      “你这是什么表情,别担心我,我生命力顽强着呢,不用做那些检查,照样好得快。”

      外面的雨下得又渐渐小了,伦敦的天气就是这样,时而瓢泼大雨,时而却淅淅沥沥的。夏日里,七点钟天还是亮的,这会儿雨小了,乌云也慢慢散去,又透出些天光来。

      我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就有另一个声音接上我的话。不是汐凰,更不是Allen。他的声音从挡帘外面传进来,糙糙的,仍旧比大提琴低,却不再润,沙哑得不成样子。

      “不行!必须得做!”

      我怔住了。

      ……

      不夸张地说,我几乎设想过不下一百种与他重逢的方式。事无巨细,涉及到了每一个场景,涵盖了所有可能。

      我曾想,如果他再次回到学校门口来等我,我从学校出来看到他后,我该怎么说,又该怎么做;我还曾想,如果有一天我路过他在伦敦的住处,他却出其不意地从里面出来,我该做何反应。

      我甚至曾想过,如果当我回国以后,在亿万人群中与他偶遇了,我是不是该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他擦肩而过,还是该冷静自持地礼貌笑一笑,打个招呼。

      他会怎么跟我说话,他的眉毛会不会皱起来,他的眼睛是不是还会那么黑,万一再次令我挪不开目光,我该怎么做。

      我该说些什么,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我的台词该如何设计。

      我要让他看到我过得好,我要用自己的光彩照人告诉他,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你离开我,我没有你,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然而眼下……

      汐凰也愣住了。她看看我,见我一动不动的,犹豫了一下,就想伸手拉开挡帘。我大脑有点发懵,但是在这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下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我们说的都是中文,那个医生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将诊断书交给我,没再说什么,就走出去了。

      帘子掀开的瞬间,我好像看到他的身影,只是一瞥,却令我的眼前立刻模糊起来。

      我有很久都没有说话,他也是。我们之间不过几步距离,不知为何,就这么艰难。汐凰她看看我,又看看另一边,想要把帘子拉开,又犹豫着。而我一动不动,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过了好半晌,我才开始反应过来。我慢慢站起来,面色如常地收拾我的东西。眼泪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滑,我只当它们不存在。

      “汐凰,这个粥你拿着,”我说,“我暂时不能吃,等过几天好了我请你,你想吃什么随便你挑。”我略略顿了顿,手上却不停下来,忙忙碌碌的,“这个床,我就这么走行吗,我是不是要帮人家收拾一下,我……”

      我的强作镇定终于让田小姑娘抓狂了。她挣开我,猛地一下拉开挡帘。拉索发出吱啦的声响,我手上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

      “我真是受不了了,你们两个有什么就说什么行不行?磨磨唧唧地看得我都要急死了。”她说着,转身去看石越卿,“你,来都来了,要说什么就赶紧说,就算以后你们再也不见了,现在也该说清楚,藕断丝连是最不负责的了。”

      Allen在旁边静静地看,难得的没有出声插话。然而这回却是汐凰转过身看他,他愣一愣,汐凰又说道:

      “你看什么看,现在不是有围观群众的时候。”她说着坐到Allen的床边,“哗”地一声把他的挡帘拉上了,我听到田小姑娘的声音继续传出来,“床借我坐一下,我也不看,你们两个有什么要说的要解决的麻利点,别婆婆妈妈的。”

      四周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了。窗外的雨好像在这时候停了,我听不到淅淅沥沥的雨点声音,却听得到他的呼吸声。我还是没有抬头去看他,目光只落在手里的被子上,他就站在那,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道又多久,我才开口,清一清嗓子,说道:

      “那个,他们跟我说了,说昨晚给你打电话了。不好意思,我……我忘记把手机里的紧急联系人改掉了,给你添麻烦了……”

      我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说不下去。他却慢慢走到我面前来,即便不抬头去看他,我也清楚地感到他的目光,还是那么灼热,那么专注。

      我觉得自己几乎要不能呼吸。

      “小满,”他声音很哑,叫了我的名字之后,又狠狠地咳嗽了两声,“你为什么都不看我?”

      我还坐在床边上,眼睛固执地看着地面。他就站在我面前了,过了那么久,我想了那么久,他终于又站在我面前,可我却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谢谢你能来,我现在挺好的,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忽然结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听岳溪说了,她说……她说你要结婚了,挺好的,我……恭喜你。”

      这是我头一回说口不对心的话,原来说心口不一的话是这样难受。

      我本来以为他要走了,然而我却听到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来,有些哽咽:

      “没有,小满,伍舒安和我,我们退婚了。”

      他的声音极为严肃,我一愣,终于再也忍不住,抬头去看他,惊讶道:“真的?”

      他点头。

      我先前之所以一直不敢看他,就是因为我怕一看到他,我就又不是我了。他的漩涡太深,吸力太大,我怕自己一看到他,那些用左脑思考出来的逻辑也好,分析也好,就统统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再次轻而易举地沦陷,拼命挣扎也无法逃脱。

      果然,我还是了解自己的。

      他的头发还是削得那么短,眉毛还是那么浓。之前外面下雨,他应该是跑过来的,没有打伞,头发和脸上都湿漉漉的。他的两根龙须眉毛似乎又长了一点点,这么久不见,却不复从前的精神气,蔫蔫的。他瘦了很多,下颚的棱角极有线条,脸颊都有些微微凹进去。我心里酸得不成样子,眼前一下子就雾蒙蒙的了。

      我最后才凝视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还是那么黑,却氤氲着水光。我在那里面看到了我自己。

      我在那里面只看到了我自己。

      他一直在望着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抬头望了他好半晌,才慢慢说道:“所以你退婚了,你就又回来找我了是吗?”

      石越卿皱皱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小满,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先咳嗽起来。怕影响到我,他偏到一边去,咳了好半天。

      “我们说好有什么事情一起面对的,可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说走就走了!”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如何眨眼睛也没有用,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出来,“好啊,你说走就走了,你现在还回来干嘛?你别来同情我,我用不着你来同情!”

      我哭着去推他,身上手上都没有劲,软绵绵的,他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好烫。

      “不是的,不是的小满,”他急急地说,“你先听我说,那个胃镜,胃镜我们得做,必须得做,你不能……”

      我甩开他。

      “你管我呢?!你以什么立场来管我?我们好像五个月以前就分手了吧,这五个月连一通电话一条微信都没有吧?你有事情解决不了,必须要去结婚了,你就说走就走。现在你解决完了,把婚退了,又说回来就回来。石越卿,你……你当我这里是什么?简易旅馆吗?!”

      我哭得近乎嚎啕,梨花带雨的。在他的面前,我的那些稳重,成熟,自持,和小心,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被别人抢走了糖果,那些委屈,那些心酸,那些思念,一下子全像火山喷发一样爆发出来,不可自抑。

      他的眼眶似乎也红了,我看到他眨了眨眼睛,哽咽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就只知道摇头。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模样。我们彼此都不断地在对方面前露出最脆弱,最不为人知,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一面。

      我们都不断地在对方的面前刷新自己。

      我的力气都用尽了,哭都哭不动,更不要说歇斯底里。我的眼睛有些疼,我使劲地揉了揉它们,只觉得疲惫,还有委屈。

      “石越卿,你至少…至少……”我的眼泪又漫上来,“至少也该告诉我你要走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你要松手,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可是你呢……看我摔这样一个大马趴,你很开心是不是?”

      他着急起来,眼睛中似含着千言万语,可是过了好半晌,才只说出两个字来:

      “别哭……”

      他想要像从前那样把我的眼泪拂去,却被我打掉他的手。

      “我后来去找你,我以为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说走就走的。可是那天……”我声音极弱,像一丝细线,“那天左欢告诉我说你走了,再不回来了。我不敢相信……我想怎么可能,你就这么不要我了……”

      我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声音一哽,眼泪又哗哗流出来。他的脸颊上也有水滴,我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和黑裤子,我坐在床边,高度正好在他精瘦的腰身上。

      他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初时我还挣扎,我像疯了的野猫一样挣他,打他。可是没有用,他抱得那么紧,就像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我本来就没有力气,大病一场,更拗不过他。

      可是更多的不是因为这个,更多的是因为我又被他的露水清香环绕住了,不过一个呼吸之间,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他的衣服都湿透了,我环住他的腰,只觉得好像比从前瘦了好多。他身上特别热,隔着衣服,我都觉得烫烫的。

      “小满,”我听到他的声音从胸膛里发出来,嘶哑粗糙的,叫我名字的时候像是用尽了全力,“你别哭,我……只是……我太怕把你卷进来,怕你,怕你也受伤……”

      我将眼泪蹭在他的衬衫上,抬起头来看他。

      他的发梢上都是雨珠。

      “可是……”我不听话,一开口就又哭起来,“可是你连道别的机会都没给我……”

      有水珠从他的发梢上滴下来,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到他的下巴上。我望着他,忍不住站起来,躺了太久,腿有点软,我踉跄了一下。

      他一下子就扶住我,将我抱在怀里。

      我伸手去拭掉悬在他下巴上的水珠,他任由我摸上他的脸颊。他的鼻梁挺拔,现在瘦了很多,更显得眼窝深邃。我看到那再熟悉不过的浓眉,五个月不见,它们又长得杂乱无章了。

      他再次偏向一边狠狠咳嗽了两声。

      “小满,小满……”

      他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反复叫我的名字,然后捉住我的手,慢慢地摩挲着我的掌心。他的手掌烫得吓人,我一惊,低头去看,目光却一下子就落到他腕子上的猫头鹰手链上。

      我努力守住丢盔弃甲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你都已经走了,干嘛还戴着我的猫头鹰?”我低下头,倔强地说,“要走就干脆一点,把猫头鹰还给我,然后我们就两清了。”

      他的眉心紧紧地皱着,只知道摇头,眼睛那么红,布满了细密的血丝。

      “不要两清,小满,我不要跟你两清。”

      他低头凝望着我,目光灼灼而炙热。我觉得自己有如老树上的最后一片残叶,那些暗自下定的决心,立场,都在慢慢消散,摇摆不定。

      我就知道,他根本都不需要做什么,只是出现,我就难以抵挡。

      心绪已经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的时候,里面五味杂陈。有对他不辞而别的气愤和怨念,也有对自己不能控制感情的唾弃和无奈,但更多的,虽然我十分不愿承认,但却不得不说——

      是喜悦。

      那份喜悦像狂风骤雨一般霸道地将其他所有杂念都赶走。心中那杆天平在不住倾斜,本来“再也不要搭理他”的这一边已经重得抬不起来,可是现在,他不过用了一个拥抱,就将这边变得像羽毛一样轻。

      原谅他?原谅他吗……

      天平已经严重倾斜,我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为什么不呢?”我低声嗫嚅,喘息着,费了好大力气,才说道,“我已经快适应了。石越卿,你不在,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这话本来是一句在我那些与他见面设想之中的台词,然而放在此情此景下,却连我自己都编不下去了。窗外雨滴哗哗作响,附近教堂八点钟的钟声悠悠敲响。

      我哽住了。但他却望着我,缓缓地抚上我的发丝,我的额头,我的脸颊。有眼泪在我的下巴尖上徘徊,他用手掌将我的脸包裹住。

      他的掌心热得几乎将我融化。

      “可是我适应不了……”他慢慢说,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子,“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他一句话就戳到我心底最软的角落,几乎将最后一根羽毛重量的砝码也赶走。我的眼睛又朦胧起来,心中筑起的长堤正在分崩离析。

      我抬头仰视他,看到他微微冒头的细小胡茬,看到他杂乱无章的浓眉。他的脸颊瘦削,两根长长的龙须眉毛蔫头八脑的,再也不复从前的精气神。

      我吸了吸鼻子,那句“你过得不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就在唇齿之间,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的手掌仍旧覆在我的脸上,肌肤灼热,竟给我带来足以抚平所有伤痛的慰籍。

      “小满,”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的眼泪决堤而出,压抑了五个月的感情像火山喷发一样被他轻易地引爆,火山灰毫不留情地覆盖了我心底的每一个角落。那杆天平早就已经消失不见,“再也不要搭理他”的这个提议已经被漫天的火焰焚烧得一丝不剩。

      我狠狠地抱住了他。

      他反扣住我,手那么热,力气却仍旧那么大。他的胸膛那么宽阔,我听到熟悉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快速而有力。

      我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里。

      “不好。”我说。

      他无疑是听到了,然而却丝毫都没有表现出一个被拒绝的人应有的自觉。我甚至觉得他将我搂得更紧,更用力,恨不能将我揉碎进他的骨头里。

      “除非……”

      他的胡茬蹭在我的额头上,扎扎的,又痒痒的。他力道太大了,禁锢得我几乎动弹不得。我挣一挣,他却只知道抱得更紧。

      “除非什么?”他咳了两声。

      “除非你把我的蓝帽子鸟还给我。”

      他听罢,没有低头看我,只是将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我想抬头看他,他却死活不让,固执地将我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听到他快速的心跳声,还有他微微粗重,似乎是在努力压制的呼吸。

      然后我竟觉得自己不可思议般的,听到他的眼泪落下来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四周不断充斥着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雨点打落窗格的噼啪声,还有外面经过的救护车声,嗡鸣一片。可在我的耳朵里,他的泪水就像是被亿万光年倍地放大,一滴,又一滴,落进我的发丝之中。

      那个瞬间,甚至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

      怎么可能,在这些噪杂中,我怎么可能听得到他的泪珠滚落?

      可我就是听到了,清晰的,直接的,响彻心扉。

      ……

      这是我唯一一次——

      听他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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