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寻花》殷未雪

6、第五章

　　新年过后，伙计们陆续回到了不思归，正月初五，不思归正式开园，一切又如常照旧。
　　燕雪臣被安排去了镖局学武，正好镖局刚招了六七个与园中管事、嬷嬷们沾亲带故的小子，陆柒便组织了一个临时武馆，由镖局里武艺好的镖师们轮流教授十八般武艺。
　　辰时三刻开始，先扎马步、压腿拉筋，再练习拳脚，然后上刀枪棍戟，最后是射箭和暗器，每项中间歇息一刻钟，待到全部习完，便已是接近未时。
　　陆云书已经跟着父亲学了十多年武艺，他天赋好根骨佳，又肯练，现如今年纪轻轻已是镖局里数一数二的好手了，尤其擅长射箭，便由他来教箭法。
　　七八个小子穿着箭袖的衣袍，端着练习用的竹弓——初学时并不给箭，只练举弓。
　　陆云书捏着竹板来回溜达：“手臂要直，头颈要正，眼要准，心要静。你，不要缩脖子！你不要耸肩膀！这才举了一刻钟，手就抖了？！给我端稳了！”
　　几个小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以前也未曾正儿八经地练过武，胳膊腿儿都是无力的，哪受得了这个。可看向燕雪臣，自从站定起，除了眨巴着的眼睛以外纹丝不动。他也并不是不累，额上汗珠照样豆大一颗地往下滚，但就是咬着牙一动不动，陆云书看着都有些惊奇。
　　——谢寻枫和木瑾来到镖局后院校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其实两人并不是约好一起来的，木瑾提着黄花梨的食盒，显然是给陆云书送饭来的，而谢寻枫看似空着手，却悄悄在衣袖里藏了个油纸包。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来，木瑾是正大光明从大门走的，谢寻枫这个不思归的正经主子却像做贼一样，从边门偷偷溜了进去，一抬头看见了木瑾，做贼心虚地把自己吓了一跳，恶人先告状地问：“你来这里干嘛？！”
　　“我给云书送饭啊。”木瑾一脸理所当然，旋即想到了什么，奇怪道，“倒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来视察！”谢寻枫立刻摆出一副官架子，企图掩盖自己的小动作。
　　木瑾一把揪出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嘲道：“嚯，谢大小姐视察工作还带着吃的？”
　　谢寻枫一把抽回手，瞪她一眼：“我……我来做什么要你管！”
　　“口是心非的女人，嘁，不理你了。”木瑾回她一个鬼脸，拎着食盒蹦蹦跳跳地喊着“云书”过去了，陆云书一看她来了，立刻撇下学生、扔下竹板，亲亲密密地拉着她手，两个人进里屋去了。
　　隔远了还听得两人对话：
　　“今日我亲手做的菜，都是你爱吃的。”
　　陆云书受宠若惊：“哟，今日什么好日子，竟劳动木姑娘亲自下厨？”
　　“给你做饭还用选日子么？还是你嫌弃我做得不好不愿意吃？！嗯？”
　　“没有没有，你做的饭最好吃了，我等会儿保证吃得一干二净！”
　　小伙子们一看先生都走了，一个个马上松懈下来，只剩下一个小呆子还在原地举着弓。谢寻枫看着他汗湿的衣领子，赶忙上前：“好了好了今日就到这里，都去吃饭吧。”小子们顿时哄然散了。
　　见她来了，燕雪臣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弓。刚走到她旁边，忽然想起自己身上出了一身的汗，抬手闻了闻，一股汗味，赶紧又退开了两步。
　　谢寻枫正在袖子里掏东西，抬头看见他，奇怪道：“怎么了？”
　　燕雪臣道：“有汗。”
　　“那等下回去我吩咐人给你准备水。”谢寻枫却混不在意，打开油纸包，躺着五个半只手掌大小的、白白胖胖的包子，因为一直揣在袖子里，还冒着热气，“饿了没，先来吃个包子，今天早上垂涎楼新做的奶黄包子，等会儿沐浴完用午膳。”
　　燕雪臣便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抓过一个，同谢寻枫一起往外走，听她说话：“对了，我今早忽然想起，不能让你光习武，还得练练字，读点书。会写字不？”
　　犹豫了一下，点头。
　　谢寻枫问：“会写，但是写得不好？”
　　燕雪臣回答了一个字：“嗯。”
　　“吃了饭写几个我看看。”
　　又回答了一个字：“哦。”
　　谢寻枫忍住猛抽的额角：“……你小子就不能一句话多说几个字么？”
　　“包子，还要。”
　　“……”

　　待回到思归楼，五个包子已经全进了燕雪臣的肚子里，小呆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谢寻枫，满眼都写着“想吃饭”，被谢寻枫一巴掌呼到脑门上：“先去洗澡！”
　　燕雪臣被赶去了房间沐浴，谢寻枫嘱咐他洗完以后去楼上自己房间等着吃饭，听得应答，嘘了口气叉着腰出了房间，迎面跑来个小丫鬟：“姑娘您快去看看吧，陆老先生又生气啦。”
　　谢寻枫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个老头子真是，嘴里问道：“在哪，带我过去。”
　　丫鬟带她去了东厢房，走到门外便听得屋内拔高了的老人声音：“老夫做了一辈子的账房先生，这等简单的错误怎可能犯！定是你算错了！”老人有着一口典型的扬州口音，还说着文绉绉的词句，若不是这气得够呛的大嗓门，让人还听得出是在与人争吵。
　　转过门去，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清瘦老人坐在胡床上，一身深青色的衣帽，正气得面红耳赤，面前案上摊了一本账本，他对面站着手足无措的进宝当铺主管窦叁，胖乎乎的脸上满是无奈。
　　见谢寻枫到来，窦叁跟捡了救命稻草一样：“哎哟喂姑娘您可来了。”
　　谢寻枫笑盈盈的，问：“窦掌柜这又是怎么惹着我们老爷子了？”
　　陆壹头一扭，哼了一声。窦叁苦着脸解释：“我昨日把这一旬的账算了一遍，今日誊抄了一份，给老爷子送来，结果他老人家一算，说是出错了，可是我又重新算了一遍，并未出错，这……这就生气起来了……”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谢寻枫扑哧一笑，走过去在案旁胡床上坐下，给陆壹倒了杯茶，“老爷子您先消消气。”
　　陆壹把头再次一扭：“哼，本来就是他算错了！”
　　谢寻枫忍住笑，转身吩咐丫鬟：“那这样吧，将两本账本都拿来我看看。”
　　——陆壹算得上是这不思归里资历最老的人了，连着做了三任的总账房先生。而老爷子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说他算数出错，几十年了一直如此，时不时就要同管事和伙计们生一通气。
　　丫鬟捧来了账本，一本是窦叁平日记账的，一本他誊抄给陆壹保管的。不多时看出了问题，转过本子，指给两人看：“你们来看，窦掌柜的这本上，此处是一百八十三两零四厘。而誊抄的时候，却抄成了一百三十八两零四厘，可是总计的数字抄的却还是一样的，所以最后算出的结果便不一样了。”
　　“看到了吧，非是老夫的错！”老爷子这回扬眉吐气，长髯都快要吹到天上去了，“你们年轻人啊，做事就是浮躁。”
　　窦叁赶忙鞠躬哈腰：“是是是，我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谢寻枫忍住笑扶起他：“也不是什么大事，窦掌柜想必也是忙中出错。当铺里大约还有不少事要忙，我就不留您用午膳了。”
　　窦叁听出这是谢寻枫在给自己找台阶下，赶紧同二人行礼告别，擦着额上的汗珠溜出了屋去。
　　谢寻枫转身捧起茶碗给陆壹递过去：“陆老先生还没用午膳吧，今日想吃什么，我吩咐人去垂涎楼给你做可好？”
　　“哼，被气得都没什么胃口了！”陆壹接过来喝了一口，还是气呼呼的。
　　这老小孩啊，就得哄着，女子继续笑道：“我今早瞧着他们在洗山药，想必做了枣泥山药糕，再配一盅乌鸡汤，给您送去，好不好？”
　　老爷子这才心满意足：“好吧，老夫就勉强尝尝吧。”

　　谢寻枫把陆壹送出房门，便看见洗干净了换好衣服的燕雪臣，招呼他过来，给陆壹介绍：“这是我捡回来的小子，叫燕雪臣，现在在跟着陆伯和云书学武。”
　　燕雪臣乖乖喊了一声“爷爷”，陆壹点点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皱起眉：“我似乎……在哪见过他。”
　　“您见过他？什么时候啊？”谢寻枫惊奇道。
　　陆壹抚着胡子：“约莫是三十年前了，我记得似乎是去北方的时候见的。”
　　这回谢寻枫更惊奇了：“三十年前？那会儿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想必您是记错了吧。”
　　“唉，也许是记错了，老了记性不好了。”陆壹敲着自己脑袋，走出两步，又转头嘱咐，“枣泥山药糕不要忘了啊。”
　　谢寻枫哭笑不得：“好，不会忘的，一会儿就给您送去。”
　　二人目送着老爷子走远了，谢寻枫转身引着燕雪臣上楼去，边走边给他解释：“这位是陆伯的父亲，云书的爷爷。他在不思归当了四五十年账房先生了，你以后见了他要尊重些。”
　　燕雪臣点头：“嗯。”
　　谢寻枫停下脚步：“他说他三十年前见过你，这又是从何说起，难道这世上有长得相似、年龄却差了二十多岁的人么？”
　　燕雪臣垂下眼不说话，谢寻枫转头一看，伸手揉了一把他脑后束着的马尾：“怎么了？”
　　抬头：“饿了。”
　　“……”

　　吃过午饭，谢寻枫铺开了笔墨纸砚，把小呆子揪过来按在几案前：“喏，写几个字我看看。”
　　燕雪臣笨手笨脚地拿起那支与他的手相比起来太过纤细的笔，怎么看怎么别扭，谢寻枫无奈扶额，翻箱倒柜找了支几乎没用过的大楷笔出来，沾了墨舔好笔递给他。
　　这木头小子眨巴眨巴眼睛，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谢寻枫”三个字，把本尊都看笑了：“怎么写我的名字呢？自己的名字，会写么？”
　　燕雪臣摇头。
　　谢寻枫无奈，拿过之前的小楷笔，在那一行字旁边写下“燕雪臣”三个端庄娟秀的小楷：“看懂了么？”
　　小呆子点头：“嗯。”
　　“你这个字，说你不会写吧，倒也横平竖直的，但是这间架结构，啧啧啧，还得多练啊，还有你这拿笔的姿势。”谢寻枫像个尽职尽责的教书先生，耐心地上手给学生纠正别扭的姿势。
　　雪白青葱的玉指使了些力握住少年略显粗糙的手，女子垂下的青丝就落在颈侧，呼吸间在耳畔吐气如兰，微微侧头就能闻到她身上的淡香。
　　燕雪臣悄悄侧回头，盯住女子垂下的长长的睫毛，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沉底的石头，已经陷入了这两湾西子湖一般的眼睛里。
　　“你小子，盯着看什么呢！”小呆子的绮思被脑勺后的一巴掌打醒，赶忙正襟危坐，握起笔，谢寻枫抄起一支毛笔，用笔尾敲打敲打他脑门，“你给我在这里认真写。”又摸出一卷《九成宫醴泉铭》拓印本，“喏，欧阳公的字，照着练。”
　　燕雪臣接过书，却不翻开，抬着头光看着她。谢寻枫跟他对视两眼，明白了他的小心思：“好啦好啦，我在这里陪你。”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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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伏笔哦~~~而且前一章也有伏笔哦~~
诶嘿嘿嘿，就是这样喜欢剧透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