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寻花》殷未雪

1、序

　　天宝十三年腊月，盛世的大唐又即将迎来一个年关，所谓瑞雪兆丰年，这可是好大的一场雪，就连向来温暖的长江之南都盖上了一层白色薄被。
　　扬州太守的私府门前，红衣的侍女提着一个精巧木盒跳下马车来，嘟起嘴抱怨：“今年这鬼天气，怎么这么冷。”虽是侍女，但身上所着尽是上好的丝绸料子，石榴红短袄上织金镂花的桃花纹样，水色极好的白色貂皮毛滚边，牙白色团花襦裙，水红色金缕云纹的绣鞋，鞋尖上缀着颗圆润硕大的珍珠。乌发梳成双鬟，耳后调皮地垂下两缕，细长柳叶眉，一双杏仁眼，唇红齿白艳若桃花，不认识的还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车子里掀帘走出一个女子，自然是这侍女的主子——然而虽是主子，却穿得比侍女素淡几分，密合色袄和茄花色襦裙，白色羊毛绒披袄上绣着一树枯瘦红梅，竹节形状的碧玉簪挽了一个随云髻，远山眉桃花眼，眼角坠着一颗朱砂痣，朱唇含笑，眉目如画——瞥了一眼冷得呵手的侍女，嘲道：“叫你非要穿这件薄袄出来，活该。”
　　“哎哟这件不是新做的嘛，穿来见太守才有面儿啊。”侍女转身扶下自家小姐，娇俏一跺脚，“好你，我都冷成这样了你还幸灾乐祸！”
　　女子无奈一撇嘴：“拿你没辙。”把手上精巧的紫金手炉塞过去，“喏，抱好了，别等下见着钟太守打哆嗦，让人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似的。”转头招呼车夫，递过去一吊钱：“蔡伯，劳烦你等一等了，去对面的茶坊坐着喝口茶吧，这天寒地冻的，别在这里吹风了。”车夫堆着笑脸接过，径自去了。

　　接近年关，太守作为一方父母官，迎来送往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主仆二人来到红漆大门前，门童是个虎头虎脑的少年，一见二人，麻溜地跑下台阶来，满脸堆笑：“哟，谢姑娘来了，快请快请。”
　　被唤作“谢姑娘”的女子微微一笑，递过去一个麒麟小荷包：“快过年了，算是压岁钱，收着买点零嘴吃吧。”门童千恩万谢地接了，点头哈腰地送二人进门去。
　　扬州富饶，当地太守钟一笑的府邸却是肃穆简朴，府中只种些平常花草，摆了一处太湖石山，可见是个廉洁的清官。
　　迎着主仆二人而来三个中年商人，从装束上看，身量较矮、胖乎乎的是江南本地人，另两个略高些，应是北方来的。这位胖商人与谢姑娘互相见了礼，而那两个北方商客，在太守府里看到单独而行无人陪伴的两个女子，且引路的门童还毕恭毕敬地哈着腰，不由吃惊。
　　见两个女子走远进了屋子，胖商人对身边同伴哈哈一笑：“两位老弟是北方来的，自然是不大了解，这位谢寻枫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她可是咱们扬州数一数二的富商——你看到她侍女身上那件袄子没有，织金镂花、寸锦寸金的蜀锦！”
　　“啊我想起来了，从前倒是听朋友说起过她，听说她的庄园‘不思归’，在苏杭一带是最有名的销金窟。”
　　“可不是！那不思归里，赌坊、当铺、钱庄、青楼，还有各种南北奇货、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当真是让人不思归去啊——离这里也不远，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今儿办完了正事，愚兄我做东，请二位去好好地逛一逛。”
　　“可是，看这谢姑娘年岁不大啊。”
　　“是啊，她当年起家的时候才十六岁，到如今也就过了五六年而已。”
　　“你们江南的姑娘看着娇小，这头脑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怎么样，赵老弟，不如带个扬州姑娘回去吧，我给你物色物色？”
　　“别别别，我家那个母老虎还不得吃了我。”
　　“哈哈哈哈，你们北方女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钟太守端坐在坐床上——这位太守年近五旬，须髯斑白，且是个常年喜欢清淡的人，有些显老，但精神奕奕，眉目慈祥——刚送走了客人，正倚着轼喝茶，见到来客便起身乐呵呵地迎上来：“谢姑娘来了。”
　　谢寻枫带着侍女进了厅堂，笑着道了个万福：“大人近来一向可好。”
　　主客落座，仆从奉茶，谢寻枫端起茶喝了一口——茶自然是好茶，今年的雨前龙井。若要说这位清廉的太守有什么唯一的爱好，便非茶叶莫属了，以至于扬州一带远近闻名，想要求钟太守些什么，带上一盒绝好的茶叶去，百试不爽——转头示意侍女：“木瑾。”
　　唤作木瑾的侍女奉上黄花梨的木盒，打开盒盖，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谢寻枫笑着解释：“等过几天园子里该收拾起来准备年货，就懒得出门了——这是昨日苗疆客商带来的极品普洱，今日来算是妾身提前给您道贺新年。”
　　钟太守凑鼻一闻，抚须笑道：“嗯！真是好茶！”
　　谢寻枫道：“年关将近，大人忙了这一年，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钟一笑道：“这一年算是平安无虞，希望来年也风调雨顺啊，我这个做太守的就别无所求了。”
　　谢寻枫莞尔一笑：“怎么能别无所求，大人可还要为我们这些人求一求财源广进呢。”
　　钟一笑抚掌大笑：“哈哈哈，好，我明日就去关帝庙给谢姑娘求个财源广进。”
　　“大人尽糊弄我小女子呢，关老爷可不管财运。”
　　两人说笑了几句，无甚要事，谢寻枫便站起身告辞，钟一笑也起身相送。走出大堂，无意中瞥到东面迎着阳光开了好一树腊梅，花叶上薄薄地笼了一层未化的雪，煞是好看。
　　谢寻枫向来是不怎么爱看这些花儿树儿的，今天不知怎的心下一动：“诶？大人家这花我瞧着格外好看，可否容我近前去仔细瞧瞧？”
　　“自然可以，这边请。”
　　太守便带着两位客人转到后院来。刚走过回廊，却看到一个未及冠的小公子，正指使手下小厮对着一个仆人拳打脚踢，那人被打得躺倒在地无法起身，却无丝毫反抗，甚至连一声□□也未听到。
　　钟太守一见，立刻板起脸呵斥：“毓儿！有客人在此，不得无礼！”
　　谢寻枫算是太守府的常客，自然认得，这粉妆玉琢的小公子便是钟一笑的独子钟毓，今年刚十五岁。钟太守年过而立才得了这唯一的孩子，从小疼爱有加，所以小公子虽是文采飞扬，但毕竟年纪还小，自然是有些娇纵。
　　两个小厮一看老爷来了，麻溜地停了手，战战兢兢地站到一边，倒在地上的人也默不作声地爬起身，垂着头不说话。刚还颐指气使的钟毓瞬间就蔫了，灰溜溜地走过来：“爹爹，寻枫姐姐。”
　　钟太守面对儿子总是没法真的生气起来，何况现在有客人在一旁，只压低了嗓音，严肃道：“这下人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责打于他？”
　　“他……他明明会武功的，却不肯教我，我跟他说话也不回答我。”钟毓低着头，揉着自己的袖子边，“我是生气极了才喊人打他的，我没让下狠手，就……就想吓唬吓唬他，谁想到他居然也不还手……”
　　“好了好了，这个人父亲会处理的，你去你母亲那里吧，以后不许再这般任性了。”钟一笑摆摆手让儿子走了，小公子怯生生地跟父亲和客人行礼告退了，两个小厮可不敢动，依旧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太守转过头来冲着谢寻枫，叹了口气。
　　谢寻枫莞尔一笑，宽慰道：“大人莫生气了，令公子也是孩子心性，大了自然就好了。”看向那个之前被打的仆人，“这位小兄弟，你没受伤吧？”
　　那人迟疑了一下，这才抬起头来。看起来是个也就十八九岁的少年，满头满身都灰扑扑的，身量倒是挺高，但大约是一直吃得不好，干巴精瘦的。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太清长的什么样，但唯独那一双眼睛——
　　那是太干净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得宛如阴阳鱼的两极，又像是一洼水银里养了一对成色绝好的黑珍珠，晶莹发亮，此刻看着谢寻枫，眼中竟就只有一个她。
　　谢寻枫自问经历了不少世事，更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红尘中人，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一双通透明亮的眼睛，一时竟也愣住了。
　　钟一笑板起脸问那两个仆从：“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进府的，我怎么没印象？”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一点，赶忙回道：“回老爷，这人姓燕，没名，都管他叫小燕，是少爷前两天上街时在牙婆手里买回来的，说是会武功，少爷就想带回来让他教武功。”
　　“胡闹！书读得好好的怎么又要学武，想学武也不找个正儿八经的师父，找个仆从教，成什么体统！”钟太守上下打量着少年，似乎真有些动怒了，“年纪这么轻，又会武功，怎么会落到那人贩子手里？莫不是什么强人土匪吧？”
　　两个小厮吓得缩了缩脖子，谢寻枫上前打圆场，笑道：“大人且消消气，小公子也是不懂世故，不知道这其中关窍。男孩儿家嘛，都向往那些刀枪棍棒，也是人之常情。至于这个小子——”上前绕着少年仔细打量了一圈，“大人这里若是不方便留着他，不如让我带回去吧。”
　　“这……这个人毕竟来历不明……”钟一笑显得有些犹豫。
　　“不妨事，不思归里来历不明的人还少么？我自诩还能管得住他。”转过眼看着呆呆的少年，谢寻枫依旧笑得温柔从容，“镖局和赌坊都需要人手，既然会点功夫，也算是给他一个用武之地，不至于年纪轻轻的无所事事。”
　　“谢姑娘安排得妥当，老夫没有异议。”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钟一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这个人去不思归的确是现下最好的选择，便问那少年：“怎么样，你可愿意么？”
　　被唤做小燕的少年自从抬起头来之后，便一直呆愣愣地盯着谢寻枫——也亏得谢姑娘风尘里来去惯了，被这么盯着也没跟他计较，换了旁的女子，早就羞恼得要喊非礼了——听到钟一笑问他，眼睛依旧没有转开，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既随我走了，便给你起个大名吧，也不好一直小燕小燕地叫你。”谢寻枫在方圆二尺内踱着步转了一圈，抬头望见之前看到的腊梅树上的雪，余光又瞥到少年身上满身的尘土。
　　“便叫——燕雪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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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突发脑洞不稳定，更新时间及长短波动幅度较大，追文需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