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何人初见月》秋窗听雨

1、有个女人叫老傻

　　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一个疯女人。

　　说她疯似乎并不准确，村里人都管她叫“老傻”。

　　那时老傻大约五六十岁吧，永远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蓝布衣裤，衣服上的补丁也缝得方方正正，服服帖帖的；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鞋子上从来没有半个破洞。从这一身打扮上看得出这个女人的针线活儿绝对不俗。村里人笑话哪个女人手笨，就说：“你还不如老傻呢。”

　　小时候老傻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神秘”的老女人。

　　村里的房子大多数都是解放后翻盖的，不管有没有院墙，大都有一个小院儿。而老傻的小屋就在路边，孤零零一座两间房的小屋，泥土夯实的墙斑斑驳驳，很多土蜂儿从墙上的小洞眼儿里飞进飞出，麦秸芟的屋顶黝黑，还生着一棵棵蒙着灰霜的猫头草。小屋出门走两步就是路，看上去也像是没有人居住的样子，老傻也只有在哥嫂家吃过晚饭才回她自己的小屋。

　　她住的小屋永远门窗紧闭，门前永远打扫得干干净净。

　　据说她屋里有一摞一摞的新鞋子，都是她自己做的。还说她那屋子里有一只黑猫，只在晚上出现……在孩子们的传闻中她身上似乎带着点儿妖魔气儿，既神秘又鬼魅。

　　但人前的她总是一幅低眉顺眼、安安静静的模样，平时在她哥家帮着她嫂子干活儿，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墙根儿下纳鞋底，做鞋面，雪白的鞋底儿，黑色的面儿，明显是一双男鞋。有好逗闹的男人趁她不注意，抢过她的鞋子说“送给我吧。”她就急得什么似的去抢回来，脸上分明还带着一丝儿羞涩。

　　老傻去挑水，水井就在我家西边，跟我家隔一条路。

　　我常常在西厢房山墙下玩儿，看大姑娘小媳妇们在井台附近洗衣服。

　　老傻总是在没人的时候才来挑水，但是还是总有一帮坏小子们捉弄她，趁她不注意，抓一把土洒在她的水桶里。老傻一边恨恨地骂一两句，谁也听不清她骂什么，一边把水倒了重新打。坏小子们多的时候，她刚把这桶水打上来，那桶水又被洒了脏土。老傻于是拿着扁担作势抡一番，坏小子们才哄笑着跑散。

　　可是当老傻挑着水走开的时候，就有坏小子追着跑上来，在后面的桶里撒一把土。老傻只得停下来把那桶水倒掉，重新再回去打。

　　这一回老傻把扁担横着挑，两头儿的水桶都看得到，坏小子们不敢捣乱了，怕真的挨打。

　　晚上我在饭桌上跟大家汇报这个新闻，我说老傻其实一点儿也不傻啊。

　　母亲说老傻真的不傻，她是个可怜人。我问为什么说她是个可怜人，母亲叹口气，摇摇头，不肯说下去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转眼到了1980年的初冬，一辆黄色的吉普车驶进我们村，我们这群小孩子们只在电影里看见过这样的吉普车，兴奋地跟在车后面跑，也不怕车轮掀起的黄沙迷了眼睛。

　　让大家意外地是，这辆难得一见的吉普车竟然停在了老傻那快要颓塌的小屋前！

　　车上下来一位穿军装的年轻人，打开后面的车门，搀扶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下了车，一同下车的还有一位同样穿军装的年轻姑娘，那个年代没有化妆，没有华美的服饰，但是我们也知道那位姐姐真的很漂亮。

　　老傻的老嫂子被人找来了，她颤抖着手，嗫嚅着嘴唇，还没出声，眼泪就哗哗地淌了一脸，她的手抖得几乎都没办法用钥匙开门，抖了好半天才把锁打开。

　　她和头发花白的老者互相搀扶着走进屋，我们也在门口扒着头往里看。
　　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老傻那神秘的屋子。

　　屋子里其实一点儿也不神秘，两间屋子没有隔断，东边一间摆着一张小小的方桌，两把椅子分在两边，还有一个水缸，一两个面甕，那时候家家都有一两个这样的蓝灰色的面甕，里面要么是玉米面，要么是高粱面，白面是稀罕的，谁家有个半口袋白面那就是小康之家了。西边一间是卧室，只有一张床，床边一个很陈旧简陋的梳妆台，屋里太暗，也看不清楚上面有什么。但是床上铺着白底蓝条纹的粗布床单，被子也是蓝色粗布被子，跟别人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老傻的床铺太干净太整齐了，靠着墙那边果然摞着好多好多的黑布鞋……

　　孩子们还想看热闹，跟老者同来的两个年轻人拿了一包糖，分给大家，让我们散去。有了糖，孩子们自然一哄而散……

　　后面的故事都是我在听村里大婶儿们闲聊中渐渐补全了的……

　　老傻的嫂子后来说，“红梅跟秀英年轻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啊！比她娘小凤儿还像秀英呢。”

　　原来老傻的真名儿叫秀英，小凤儿是她唯一的闺女，红梅是小凤儿的闺女，而那两鬓斑白的老者是秀英的倒插门女婿，老傻的嫂子叫他“楝哥儿”。

　　她嫂子接着说：“别看过了恁多年，她做的鞋子啊楝哥儿穿着正合适，他抱着鞋子哭得啊，跟个小孩儿一样。那些布鞋啊他都带走了。就是秀英，死活不肯见他。俺们费了多大功夫儿才把她哄到门口，结果她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红梅，掉头就走，嘴里念叨着‘我不见他，没脸见他……’这个傻女子啊，那事儿也怨不得她啊……”
　　说着说着，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忍不住湿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