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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面对大海的时候,冉诺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冉诺赤着脚走在银白色的沙滩上,海浪浅浅地冲刷着他的脚背。海风在他身上轻抚,带着一股咸咸的味道。眼前一片碧蓝,像是哪位后现代画家用相似的色块糊满了整片帆布,唯有天边连绵的云朵暧昧地勾勒出天与海的分割线。海浪数着节拍似的,将涛声浅浅推到他耳边。
      有个男人牵着他的手,走在前面。他高大的背影挡住了去路,冉诺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是那人紧紧地牵着自己。
      冉诺看不到他的脸。

      海浪声被一阵刺耳的啼哭撕碎了。

      冉诺猛地颤了一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倚在窗台上睡着了。家里没开空调,冷飕飕的风从窗间的缝隙涌进来,发出汽鸣般的呜呜声。毯子不知何时从腿上滑了下去,盖住地上摊着的那本于斯曼的《逆天》。他看了一眼墙角的老摆钟。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又是一声啼哭,催命般呼唤着他。他光脚踩在地上,舒展了一下胀痛的腰和大腿,捡起毯子和书,把窗户关紧,才疲惫地向婴儿房走去。

      婴儿房的门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将家里的冷清与孤寂拒之于外。墙上画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与翻滚的白色浪花,海浪的上方突然出现了几道黑色马克笔勾勒出的线条,像是飞翔的白萝卜。那是希亚多的大作。他偏要说那是海鸥。摇篮的上方旋转着系着彩色丝带的小铃铛和用纸折成的小动物。这些都是他和希亚多自己动手做的。在铺着海绵板的地上,玩具四处散落着。
      他走到摇篮边,看着那孩子。她的脸上一片潮红,五官皱巴巴挤在一起,全身肉嘟嘟的,像是用不知什么魔法将肉团捏在一起变成的小怪物。给孩子换完尿布,她却依旧不饶人地哭闹着。他抬起她的小手,想看她攥住自己的食指,拉到她暖烘烘的胸前。结果孩子胡乱扑腾几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冉诺摇了好一会儿摇篮,哼着他临时编出来的摇篮曲,她才终于睡了。

      冉诺慢慢走下楼,想去厨房倒杯水喝,却又看到卫生间内候着的一大盆脏衣服。出院后,希亚多把所有家务全还给他了。他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听着滚筒轰隆隆运转的声音,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瞪着镜子里那个男人。
      那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顶着一头鸡窝般凌乱的深色散发,脸色苍白,眼眶周围一圈青黑像要陷进去似的,下巴上冒出了毛茸茸的胡茬,身上套了件松松垮垮的长袖衫,像是从别人不要的那里捡来的,看起来不是身患绝症,就是给叶子飞坏了。
      怪不得希亚多最近不怎么搭理他。
      冉诺向楼下的客厅走去。他有些怀念希亚多那些毫无营养的情话了。

      那些日子里,冉诺享受着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闲暇午后。希亚多靠在藤椅里解报纸尾页的文字谜题,他窝在窗台上,借着天边的残光,读那些忧伤的俄国小说。路易斯·阿姆斯特朗轻盈悠扬的小号声伴着爵士乐的韵律,从黑胶唱机的唱针下滑出来,溢满客厅的每一个角落。茶几上摆着的两杯咖啡还在冒着热气。有时,冉诺抬头,会撞上希亚多的眼神,仿佛已经这样盯着自己看了好久。夕阳的余晖描摹着他的面庞,他勾起的嘴角显得格外温柔。他也不避开,就这样深深地凝视着自己。
      “没什么,就喜欢看你。”
      冉诺“切”了一声,将目光移回他的书页上,眯起眼睛,想要抑制涌上唇间的微笑。结果一只手推开他面前的书,抬起他的下巴凑上来吻他,咬着他的耳朵轻轻说:
      “你好性感。”

      冉诺摸着墙壁打开灯,但是客厅里空荡荡的。希亚多还没有回来。

      他为自己泡了一杯红茶,走进书房,将自己按在电脑前。屏幕的荧光中闪烁着邮件提醒。编辑又来催他了,催他像个妓女一样去舔读者老爷们的□□。
      再不写出些什么东西,他就要失业了。他不想希亚多像养猪笼草一样养自己。看着白花花的屏幕上闪动的光标,他脑中一片空白。
      上次写到哪里了?
      直树刚刚发现明美怀上了他的孩子。他还差这一章的结尾没有写完。
      他咬着指甲,打出几个字:

      “到了春天,我就会离开这个家。”直树抬起明美满是泪痕的脸,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说。

      他闭上眼睛,拧了拧眉间,想象明美该是怎样一副表情。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压住他的胸口。他喘不过气,无法动弹,意识渐渐模糊了下去。
      又来了。他逃不出这个纠缠了他几周的噩梦,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它□□自己的神经。

      白炽灯刺眼的灯光在他眼前摇曳。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水,全身的神经都在嘶吼,撕裂般的疼痛从身下往止不住地胸口上涌。他想象腹中的孩子正胡乱翻滚着,伸手拉扯他的内脏,像小鸟破壳一样要将他的身体捣碎。他紧紧抓着希亚多,指甲在他的胳膊上抠出了血。
      我要死了,他心想。
      希亚多俯视着他,面色被藏在白色灯光的阴影之中。
      他好像说了句什么。
      他的声音被刮拉着电吉他琴弦般的耳鸣声死死盖住,但冉诺读出了他的嘴型——

      “你好性感。”

      世界安静了。刺眼的灯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冉诺想狠狠扇希亚多一记耳光。
      然后拽着他的舌头从医院窗口丢出去,像掷铁饼那样丢到自己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但疼痛令他抬不起胳膊。

      身边突然变得吵吵嚷嚷的。一群穿白衣服的人把希亚多赶出去,一边围着冉诺,用他从未见过的古怪工具在他身下捣鼓,一边对他喊“用力”。然后一个粉红色尖叫着的小东西被搁在了他的胸前。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很轻松,响起一阵阵祝贺他的声音,像是唱片机突然坏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伊戈尔王第二幕最吵闹的那一小段。只有他一个人被排除在外,因体内残余的疼痛颤抖着。

      冉诺挣扎着拼命吸着气,缓过神来。
      他抹去不知何时溢满脸颊的泪水,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

      “到了春天,我带你去看海吧。”直树对着满脸泪痕的明美,浅浅地笑了。

      他存好原稿,将文档发给编辑,然后倒在椅子上。
      他觉得自己编不下去了。
      明美应该堕胎。她应该一个人去看海。

      夕阳在天边层云的遮盖下显得有些暗淡。大颗大颗的白点从漫天苍白之中析出来,直往下落。开始下雪了。

      冉诺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他就像一个完成了生殖使命的倭黑猩猩。一张褪去的蛇皮。一只破了洞的袜子。或是别的什么用旧了的东西。
      他已经废了。

      楼上又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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