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帘后》飘然子

119、大阿哥

　　皇帝一惊，有些失落地说：\"退回藩邸，我算什么呢？\"
　　\"当然是亲王。\"
　　\"可是老五载沣已经承袭了爵位。\"
　　\"大不了再另外开府，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前朝土木之变，英宗复位之后，景帝不就是个例子嘛。\"文馨缓缓说道，\"皇上被囚禁的这些日子以来，我无一日可以安枕，思来想去，唯有这个法子最靠谱。我会求老佛爷，让珍主儿和皇上一道出宫。这既不会再威胁到老佛爷的地位，又能保住皇上和珍主儿的性命，虽然不能算是上上策，但至少是个折中的法子。\"
　　然而，对于这个折中的办法，皇帝却没有如文馨所期待的那样立刻点头，她本以为只要珍妃能够重获自由，皇帝一定会欣然接受。但是，皇帝却怔怔地望着窗外，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受伤小鸟那样，流露出对自由的渴望：\"如果这么做了，那六个人……不是白白牺牲了吗？他们是为了我，为了变法大业才……\"
　　\"皇上……\"
　　\"大姐。\"皇帝忽然唤文馨道，\"那个人……他平安了吗？\"
　　文馨明白他所指的人就是同善，点了点头说：\"是，虽然我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但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皇帝颔首表示认同，突然叹了口气说：\"我这样子，是不可能再有皇子了，但是无论怎样，我都不希望是载漪这样的人执掌大政，他和刚毅会把咱们大清彻底送进坟墓。\"
　　文馨深深点头：\"我明白皇上的意思了，但是我的建议，皇上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吗？\"
　　皇帝凄苦一笑，三十不到的男人，已然有了四十不惑的沧桑：\"珍妃说过，对于亲爸爸而言，最大的威胁是时间，我自己最大的筹码也是时间。我不信她这么硬朗，更不甘心，哪怕比她多活一天，我也要用自己御笔亲书的上谕把大清带往全新的方向，把荣禄和袁世凯一起就地正法！\"
　　皇帝的眼里是愤怒的火焰，是即刻燃烧蔓延，连同最后的雄心壮志都被一起激出的幽深恨意。文馨知道，他是想用余生来赌一把，赌慈禧太后会死在自己之前。但看皇帝的身体状况，文馨实在无法这样乐观，但皇帝执意如此，文馨思虑再三，决定至少可以为皇帝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和载沣那笔交易中的约定。
　　不久之后，奉慈禧皇太后懿旨，溥儁入继穆宗为嗣，赏头品顶戴，号\"大阿哥\"，并且恭代光绪帝到奉先殿行礼。从那一日起，端郡王府每日贺客盈门，高朋满座，溥儁的生父端王载漪行事做派已然一幅太上皇的派头。慈禧太后虽有耳闻，但碍于朝中支持自己并反对洋人的亲贵之中，端王\"灭洋\"最为起劲，对于他的骄狂，难免渐致姑息。然而，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文馨找到了下手的机会。
　　有一日，大阿哥溥儁下学从弘德殿飞奔出来，一头撞进了文馨怀中：\"啊呀！\"
　　溥儁知道这位姑姑深得老佛爷欢心，因此不敢造次，连忙站直了拱手致歉：\"姑姑，侄儿莽撞，请姑姑原谅。\"
　　\"啊呀，是大阿哥呀，人长高了，也长壮了。\"文馨不住点头夸赞，摸着他圆圆的脑袋说，\"恩，也出息了，那天奉先殿行礼，据说很有储君的派头。姑姑真为你高兴！\"
　　溥儁傻呵呵地笑着：\"我阿玛和额娘都说，我比二毛子能干！\"
　　\"二毛子？\"
　　伺候溥儁的小太监不住拉扯他的衣服，溥儁却不领情，把头一偏解释道：\"二毛子就是关在瀛台的那个人，他天天想着变法，和洋人合起伙来整咱们大清，可不就是二毛子嘛！\"
　　文馨身旁的如意和庆喜先惊后怒，脸上满是不忿之色，文馨却故意纵着他道：\"恩，那要是你当了皇帝呢？\"
　　\"要是我当了皇帝，准把洋人和二毛子一起赶出紫禁城！\"
　　文馨掩口而笑：\"恩，老佛爷最恨洋人，这句话记得找机会多说给老佛爷听哦。她一高兴，没准儿提前让皇上退位，让你当皇帝呢！\"
　　\"真的啊？\"蠢笨的溥儁对文馨的话深信不疑，浑身上下充满了要当皇帝的欢喜劲儿。
　　慈禧自从皇帝病后，驾临过几次瀛台，见皇帝一幅病恹恹的可怜样，毕竟多年母子，念及皇帝四岁入宫亲自抚育的光景，到底起了恻隐之心。更碍于各国的压力，让皇帝每日与自己共同临朝，皇帝因而重获在养心殿东暖阁召对臣工的权力，只是这种君臣召对，时常是慈禧说一句，皇帝应一句，难得有几句无可无不可的场面话稍微征询一下他的意见，皇帝点点头，就算是上谕了。对此，皇帝逐渐麻木，开始习以为常。这日趁着皇帝在养心殿后面的屋子休息，尚未起驾回到瀛台，文馨快步走了进来，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粉色琉璃胭脂盒，用细长的米珠护甲挑了一点儿出来，在掌心轻轻匀开，再涂到皇帝嘴角，低声嘱咐他道：\"皇上知道一会儿怎么说了吧？\"
　　\"恩！\"皇帝用力点了一下头。
　　慈禧正在暖阁里午睡，突然被一阵哭声吵醒，慈禧眯起眼睛问：\"谁在外头？\"
　　李莲英忙答：\"回主子，是万岁爷，怕扰了主子您歇息，不敢进来。\"
　　慈禧讶然，人一下就清醒了：\"皇上怎么在哭？快让他进来！\"
　　于是，李莲英亲自打帘，把皇帝迎了进来，皇帝一进来便低头跪在炕前，不断啜泣：\"儿子求亲爸爸做主，儿子在这宫里快待不下去了。\"
　　\"恩？怎么回事？\"
　　皇帝嗫嚅着：\"儿子刚才在后院遇到大阿哥，见他带着太监们玩闹，吵得很，于是想上前叫住他，可儿子还没开口，他猛地推了儿子一把，儿子不慎撞在了石凳上……\"皇帝说着，缓缓抬起了头。
　　慈禧入目心惊，皇帝的嘴角居然有一道红色的血印，这段时间虽然母子参商，形同决裂，但是皇帝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这种感觉就好比自己的一个物件可以毁在自己手里，别人是没有权力来代替自己对这个物件做任何处置的道理一样，尤其还是比辈分比皇帝低一级，他名义上的儿子大阿哥。溥儁的粗鲁莽撞早就听文馨和其他命妇陆续说过，但如此令人发指，还真是意料之外。
　　皇帝继续装可怜：\"不但如此，他还管儿子叫二毛子，话说得实在难听，儿子好歹还是皇帝，这让儿子的脸往哪儿放？就连奴才们都要瞧不起儿子了！\"
　　皇帝一语未毕，慈禧厉声喝道：\"看大阿哥在哪儿！立刻把这小兔崽子给我抓来！\"
　　不到片刻，溥儁被几个太监带到了面前，他一见了皇帝，就先把头抬得高高的，准备拱手向慈禧请安，慈禧突然发难：\"我问你，你管皇上叫什么！\"
　　溥儁一愣，怯怯地说：\"二……二毛子！\"
　　\"什么叫二毛子！你是入继穆宗，兼祧今上，皇上等于是你的阿玛，知不知道？\"
　　溥儁有些懵懵懂懂地看着慈禧太后，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奴才的阿玛是……是端王。\"
　　慈禧冷笑一声：\"看来你果然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不用说，一旦我和皇上有个什么好歹，你还得把大清江山拱手送给你那个阿玛了。\"
　　溥儁连忙跪下：\"奴才不敢！奴才没有这个意思，老佛爷息怒！\"
　　慈禧把皇帝往他面前一推，指着皇帝的伤口说：\"这是你干的好事吗？\"
　　溥儁一看，心里气极，不等叫起，便肆无忌惮地站了起来，瞪着皇帝大声辩驳：\"二毛子冤枉奴才，这是什么？根本没有的事！\"
　　谁料话音刚落，慈禧一个巴掌拍了过去，溥儁脸上立刻就多了五道深深的红掌印，他一下子哭了出来，坐在地上耍无赖：\"奴才冤枉，奴才不服！\"
　　慈禧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扶不起的刘阿斗，你瞧你说话的样子，哪儿有半点阿哥样儿，小李子！\"
　　\"在！\"
　　\"大阿哥目无君上，拖下去，先打二十板子再说！\"
　　李莲英平时也颇看不惯溥儁作威作福，尤其要骑到皇帝头上的神气劲儿，让人看了就觉得他欠抽。如今得此懿旨，便立刻响亮答道：\"是！来啊，伺候大阿哥！\"
　　两名太监听得吩咐，立刻打帘进来，费了好大劲才七手八脚地将体态臃肿的大阿哥拖了出去，慈禧看着皇帝深深叹了口气：\"哎，还是挑错了。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要教我不痛快，哼，迟早废了他！\"
　　皇帝闻言，胆战心惊，对他而言慈禧此刻的这句狠话不仅仅是针对大阿哥，更多是出于对自己的警告。他默不作声地给慈禧磕了头，侧耳倾听院子里的动静。
　　大阿哥哭天抢地的呼救声震耳欲聋，廊下的文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无论溥儁如何唤她，她就是无动于衷，甚至露出了一丝冷笑，那是为皇帝出了口恶气的畅快。
　　顺利解决了大阿哥之后，文馨坐车来到北京郊外的一座庵堂里。那里住着一位刚刚出家的女尼无念。佛音禅语之中，无念轻拈佛珠，默诵经文。文馨眼里看到的这位衣着无华，面容肃穆的无念除了一双慧眼还能与昔日楚楚动人的乌兰相较一二，已经找不到半点红尘中人的影子。文馨叹了口气，对她说道：\"你这样，教我怎么对得起志端呢？\"
　　乌兰放下经书，起身肃立：\"大……不，施主，贫尼自愿出家，是看破红尘，不想继续在凡世为情爱所累，你就放贫尼一码，无念拜谢了。\"
　　\"无念？哼，你当真无念吗？\"文馨突然激动起来，\"当年胡同茶馆，你被洋人欺侮，表哥就在那时走进你的心里，你当真能忘吗？还有我弟弟载澄，虽然单相思一场，到底为你改邪归正，在西山舍身取义，你也能忘了吗？还有……我们这么多年名为主仆，情同姐妹，点点滴滴，你真的能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