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帘后》飘然子

113、告密

　　麟光从对方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种和志端眼中一般无二的绵绵深情，深沉如许，静默如是。他犹豫了一下说：\"看情况吧，眼下时局这么乱，指不定洋鬼子哪天又打进来。\"
　　这样模棱两可的答复，同善已然心满意足，但他沉吟了一下，做了进一步的请求：\"我的最后一个要求……能不能叫我一声……父亲。\"
　　麟光又是一愣。
　　\"哦，我知道你叫惯了志端阿玛，自然不会再那样称呼其他任何一个人。我原本也不是满人，所以，只是一声，父亲，可以吗？\"同善见他一动不动，唯有苦笑了一下，有些哽咽着说，\"没关系，不叫也没关系。麟光，这么多年，我真的很抱歉……让别人代行父职，当然，志端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没有能陪着你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我很遗憾。往后，不管发生什么，记住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额娘。\"
　　如此诀别的语气令麟光更加不安，他睁大眼睛，故意以威胁的口吻来掩饰自己的关心：\"我警告你，别做傻事。\"
　　\"傻事？你觉得我会做什么傻事？\"
　　\"不知道，反正就觉得你浑身上下冒着一股顶不安分的劲。\"
　　同善一听乐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麟光本能地往后一退，同善轻松说道：\"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麟光欲言又止，同善已然转身，麟光望着他高大伟岸的背影，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胸口，一颗假装淡漠的心原来如此剧烈地跳动着……
　　袁世凯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终于抵达天津。甫一下火车，来不及换下朝服，便匆忙换了快马急趋北洋衙门，求见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一见面荣禄便客气地说：\"慰亭，恭喜你啊，那么快升任工部侍郎，是大用的征兆！\"
　　荣禄蒙获长官褒奖，却面犯难色，压低了声音说道：\"世凯有件机密要事，必须面奏大帅。\"
　　\"哦？\"荣禄向一众幕友挥一挥手，他们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花厅里只余荣袁二人。
　　袁世凯摘下官帽，向荣禄跪下，沉痛无比地说道：\"世凯有件大事，必须向大帅自请死罪！\"
　　\"什么事？这么严重？\"
　　\"皇上今日\'独对\'，给了世凯一封密诏，大帅请看。\"他从怀中抽出那封密诏，恭恭敬敬地捧在手里。
　　荣禄虽然好奇，可却一直不接。故作沉吟了一番，反问他说：\"既然是皇上密诏，我怎么能看呢？\"
　　这一问令袁世凯有点尴尬，仿佛有点儿里外不是人的滋味。但他也知荣禄宦海沉浮多年，心机深不可测，就算猜到什么，不会轻易表露。这必是他对自己的试探而故有此一问，于是从容答道：\"大帅若是如此，世凯唯有一死，以表对大帅的忠心！\"说罢作势要去撞柱。
　　荣禄倒也配合他演戏，连忙一把拉住，顺势就把那份密诏接在了手里：\"慰亭何必如此啊？我看就是了。\"等到他的目光聚焦到那份出自皇帝御笔的密诏上，眸光突然一凛，再仔细一看，读到了那句\"将荣禄就地正法\"却哈哈大笑起来。
　　袁世凯被荣禄的笑声搞得有些头皮发麻，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观察他的神色反应。荣禄不但没有他之前预判的惊讶无措，反而笃定地折好那张朱谕，藏入袖中，板起脸说：\"皇上的胆子果然越来越大了。我问你，这封密诏除了你，还有谁看过？\"
　　\"世凯是出了宫立刻就去的火车站，专车里除了几名听差，全程只有世凯一人而已。\"
　　荣禄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你的这个人情，我记着，老佛爷一定也会记着。来人！\"
　　门外的听差听见喊声，立刻推门而入，荣禄正色吩咐：\"立刻去火车站拨一趟专车，我要连夜进京，向老佛爷请安！\"
　　颐和园里的慈禧晚膳既罢，便由文馨陪着到长廊遛弯。文馨吃饭的时候，就不时瞄一眼暖阁里那七八架大自鸣钟，表面是一心一意地在给慈禧侍膳，心里却早已乱成一团。按照约定，荣禄现在应该已经被就地正法，用不了几个时辰，袁世凯就会带兵包围颐和园，迫使慈禧交出政权。而此刻紫禁城里的皇帝以及南海会馆的同善一定也和现在的自己一样紧张不安，屏息以待。正这样出神想着，慈禧开口了：\"以后常来园里陪我，也有敦宜皇贵妃她们几个作伴，多好。\"
　　文馨连忙接话：\"是，等麟光指婚之后，女儿更得闲了。\"
　　\"恩。对了，我按照你的提议，给景仁宫复了妃位。\"
　　\"皇额娘宅心仁厚，珍主儿会慢慢体会。\"
　　\"恩，最近听说她老实多了，反而是皇帝闹得有点太不像话。\"
　　\"皇额娘是指……\"
　　\"那个什么四京卿，仗着有皇帝撑腰，拟定上谕交内阁明发，军机处都快成摆设了。\"慈禧一提到新党，就气不打一处来，\"哼，翅膀硬了，想自己飞？把我逼急咯，看我剪了他们翅膀，一个个儿的还怎么飞！\"
　　文馨悄悄打了个寒颤，慈禧低声问她：\"有人……提议我废帝，你怎么看？\"
　　文馨心想，宫外所盛传的荣禄等人密谋废帝的说法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但如果不是慈禧太后先起了这个念头，荣禄等人怎敢以臣废君？她暗自心惊，所幸皇帝先发制人，否则母子继续僵持下去，其结果只能是皇帝被收回大宝。文馨这样转着念头，缓缓开口：\"是端王提的吗？他那么起劲，是不是真如传闻中所说的要立他们家的那个溥儁？\"
　　慈禧一听，立刻恼了：\"什么传闻？有这种传闻？是端王自己说的？\"
　　\"哦，这女儿哪儿知道，但他要是没说，谁会有这胆子揣摩皇额娘圣意？\"
　　慈禧突然笑了，看着文馨饶有深意地说了句：\"你这么说，是想帮着你这个皇帝弟弟吧？\"
　　\"要说帮，也没错儿。皇上毕竟没有犯错……\"
　　文馨一语未毕，笑容却僵在了脸上。此刻，慈禧身后的荣禄正跟着李莲英一路疾行而来，文馨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花盆底不自觉地滑了一下，连忙一手扶住廊柱，紧张地看着前方。
　　李莲英已经来到面前跪下，仓皇说道：\"老佛爷，荣大人有急事求见。\"
　　慈禧转过脸去看着荣禄：\"你怎么回京了？\"
　　荣禄跪地请安，抬头答说：\"有件儿急事，得跟老佛爷回。\"
　　\"什么事？\"
　　荣禄看了一眼慈禧身旁的文馨，没有说话，文馨心想正好抓住这个回避的机会去通风报信，于是她上前一步，机警说道：\"女儿先跪安了。\"
　　慈禧对她点点头，文馨赶紧转身，一路出了长廊，给了如意一个眼色。如意附耳过来，文馨说话既快且急：\"快，赶紧让庆喜回宫通知皇上，就说，说荣禄回来了！快去啊！\"
　　如意立刻领命，朝着听鹂馆方向飞奔而去，通知庆喜。庆喜以替荣寿公主回府取药为由，骗过了当值侍卫，朝着皇宫的方向一路疾驰。
　　这一夜，养心殿灯火通明，皇帝徘徊灯下，焦虑地踱着步子。珍妃明白他此刻的焦灼不安，可以说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她笑吟吟地端了一盏茶上前：\"湖南新贡的君山茶，皇上喝点吧？\"
　　\"哎，怎么喝得下。\"皇帝转脸看了看珍妃，体恤地说，\"哦，夜深了，你先回景仁宫休息吧。\"
　　珍妃却望着他说：\"不，我要陪皇上一起，等待明天的太阳。天，就快亮了！\"
　　皇帝对她的一语双关颇为受用，轻轻将她搂入怀中，眼里充满了对于未来的种种期许：\"谢谢你，一直这样鼓励我。等到变法成功那一日，我要和你一起出使各国，游历世界。\"
　　珍妃的眸中星光点点：\"是，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我和皇上分开，再也没有人可以牵制皇上，阻碍皇上。\"
　　这时，小江儿急急跑了来，屈一屈膝盖说：\"万岁爷、珍主子，大格格的首领太监庆喜来了，说有要事，非见万岁爷不可。\"
　　皇帝心里一惊，瞬间被一种不祥之感笼罩，他皱眉说道：\"这个时候，会是什么事？不好，该不会是颐和园听到风声……快传！\"
　　庆喜踉跄飞奔至皇帝跟前，跪下说道：\"万岁爷，大事不好，我主子说……荣禄……回来了。\"
　　\"什么？\"皇帝一惊，瘫坐在了椅子上，手里的茶盏摔碎在地，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自语着，\"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珍妃赶紧接着问庆喜：\"你主子还说了什么？\"
　　\"主子说，要万岁爷想方设法赖掉那张纸，通知新党避一避风头。\"
　　这一说，倒提醒了皇帝，他缓过劲来，对庆喜吩咐：\"快，去南海会馆通知康有为他们，事不宜迟，快走！\"
　　庆喜茫然地问：\"可是万岁爷……万岁爷自个儿怎么办？\"
　　\"我……我……不要再管我了。\"皇帝绝望地发出一声叹息，\"我是注定逃不掉了。还有，让你主子和大额驸一口咬死了不知道这件事，我和珍妃也会守口如瓶，眼下能保全一个是一个，你快去啊！\"
　　\"喳！\"庆喜立刻辞出，向着宫门一路飞奔。
　　然而，刚到了贞顺门口，抬眼就看见慈禧太后的凤辇由四名太监抬着，由蹈和门转入宁寿宫中，后面还有一乘是文馨的软轿。他沉着地贴着墙壁缩起身子好避开他们的视线，等到慈禧太后的人马彻底远去，方才偷溜出来，没命似地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