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西西弗斯Yang

2、二

　　下课铃声在充满睡意的漫长数学课结束后如银铃般骤然响起，教室里一切生物、书本、空气都开始躁动不安，只是数学老师无论如何也是要拖堂的，因此每一个座位上的同学都习惯性地继续用无神的眼睛盯着油头垢面的老师，装作一种认真的模样，但其实谁都知道，这只是一种急切而烦闷的盼望。
　　“同学们呐......学好数学真的很重要啊，可能将来你们买菜用不着，吃饭用不着，甚至工作中也用不着，但是，它总是有用的啊......它可以锻炼你们严谨的思维啊......数学的四大基本思想是什么啊......还记得不！”他突然严厉而激动的嚎叫道，“数形结合！分类讨论！还有啊，还有函数与方程！还有！转、化、与、化、归！这些思想，全都是高中我们所总结出来的精华啊同学们呐......”
　　白石微眯着眼睛嫌弃地看着那个不停走动又不停从口中飞溅出白色星沫的数学老师，不耐烦地转了转自己的脖颈，并扬起一边如刀片般单薄而剔透的嘴角，发出一声冷笑。净说些没有用的废话！啰哩吧嗦！
　　五分钟过去了，下课的时间也过去了一大半，那个肥硕的数学老师总算感觉出疲倦来，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自认为优质的“道德教育”。
　　“......下课吧，你们......”
　　话音刚落，同学们就异口同声地发出漫长而慵懒的叹息声，像是自己被禁锢了千百年的灵魂终于得到解脱。
　　还有五分钟，另一个牢笼的禁锢又将开始，因此每一个同学都格外地珍惜这宝贵的时间（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同学们才能真正意识到时间的宝贵啊），一个个都迅速地开始干起自己的事情来。
　　还有四分钟。
　　大家娴熟地勾起自己的水壶，飞檐走壁般从座位上跳出来，直奔饮水机，准备解决自己的严重缺水问题。有的同学或许是由于善良，又或许是由于打赌输了的“赌注”，手里拿着无数个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瓶子，艰难而滑稽地走到饮水机旁。饮水机放在教室后的小房间里，仿佛就是在一瞬间，小房间便被挤满了。
　　还有三分钟。
　　有一些同学历经艰辛万苦从茫茫人海中带着自己装得满满当当的水壶挤了出来。但是还有一些同学，由于没带杯盖，只能不停地大叫着“小心！让一让让一让！谢谢！别撞上啦！借过一下！让个道好吗！”
　　白石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观望着这场早已习以为常的闹剧，听着不停攒动的人头中喷发出来的嚎叫，嫌弃地撇了撇头。
　　还有两分钟。
　　那个嚎叫的同学总算挤了出来，但他水壶里的水只剩三分之二了，其他的三分之一一部分在潮湿的地板上，还有一部分浸在他自己的衣服纤维里。
　　还有一分钟。
　　队伍里还剩两个人。
　　坐在走廊窗户边的易添突然拿起自己的茶杯，猎豹一般攀上自己的桌子，展开双臂，越上窗棂，潇洒地跳到了走廊上，然后打开后门，走到了饮水机旁。
　　他经常这样，活蹦乱跳的，同学们司空见惯了。
　　还有半分钟。
　　易添的水打得差不多了。
　　白石似乎早已掐准了时间，不慌不忙地走近易添，眼神飘忽地望着易添的脸。
　　水掉落水壶的声音越来越清脆，然后马上戛然而止。易添飞速地直立起来，看见了正无声等待着的白石。他扬了扬眉毛，露出温暖的微笑，对白石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打水了。白石绷紧着自己的脸，嘴唇不自觉地向里收了收，回了他一个微笑，然后转过头，蹲下来开始打水。
　　易添急匆匆地走了。
　　白石慢吞吞地望着不断沽出水泡的饮水机。
　　水溢出来了。溢出很多。
　　上课铃响了。
　　白石回到了离饮水机最近的那个座位上。

　　一天的课程就这样结束了，大家蜂拥而散、鱼贯而出，冲向食堂、奔至寝室，唯有几个不在乎饭菜质量和洗澡顺序的佛系青年不慌不忙地呆坐在座位上，用上帝般广袤的视角观察着普罗众生，偷笑着他们一个个滑稽的跑步姿势。白石便是这几个佛系青年之一。他早就已经算好了时间——在打铃之后的10分钟再出发，走在路上看看风景和来往的人群，慢悠悠挪到食堂——这样就不必要排队了，只是菜的品种会减少很多，留下来的都是些难吃的廉价菜。但白石并不在乎这些，能饱肚子就行。吃完饭，白石又慢悠悠挪到寝室，准备洗澡。他痛恨时间的浪费，这样子充实的时间安排让他感觉心安。
　　他一进到自己所在的这间310寝室，就闻到了由汗臭、脚臭、腐烂气与尿骚味杂糅在一起的特殊气味。他皱了皱浓密的眉毛，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大吼一声：“这什么味道啊！”
　　厕所里的一个个赤身裸体被闷热的白汽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在朦胧中却一点也不会觉得唯美；相反的，这情景只会让人觉得厌恶——来自灵魂深处的恶心的厌恶：在浓厚的白色水滴里，根本就没有结识而优美的肌肉，只有布满了油与脂肪的肥肉，或者嶙峋瘦骨支撑着的单薄的皮。
　　“白石！你还要等大概......两个人！”白汽里响起来不知是谁发出的宣告。
　　“哦！好的！我出去等等！记得叫我！”
　　“我们会快点的！”
　　白石急匆匆地逃离了这间寝室，双手靠在了走廊的栏杆上。虽然大家没有白石想象中的那么英俊帅气，但他们的心灵却出乎了白石意料的要善良许多。
　　白石的脸被浅色的夕阳照耀着，像是有一条金色丝绸轻轻地覆盖在了他的皮肤上，显得柔软而光滑。他的碎发随着微风轻轻的晃着，显示出青春少年特有的俏皮与活泼。他望着西边粉紫色的云，突然感觉到庞大的舒适感，于是，他露出了阳光的微笑。
　　易添已经洗完澡了，正□□着上身，在白石的隔壁寝室311吹着电扇鼓出来的喧闹的风。他的肌肉线条优美，小麦色的皮肤让人对他感到踏实，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在电扇的风吹下显得晶莹而动人。他趿着拖鞋，拿起衣叉，准备去取要穿的衣服。
　　他打开门走到走廊上，一眼便看见了正靠在栏杆上的白石。
　　“白石。”他拿着衣叉的手轻轻地招呼着，脸上露出微风吹动阳光般的微笑——他经常微笑，对任何人都一样。他每天都热情洋溢地面对着枯燥而无聊的生活。有时，白石挺羡慕他的，没有烦恼，没有顾虑，一点也不矫情地学习、生活，对世间的一切都包含着喜爱，这种态度总让人感觉到柔和的幸福。
　　易添的声音像风一样吹到了白石的耳朵里，让白石有些慌张，微张着瞳孔呆板地转过了身。
　　“嗨喽......”白石望着易添□□的上身，眼神像迷失方向后慌张的鹿，不知该安放在哪里。他只好死死地盯着易添的脸，但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往易添胸脯上掉。
　　“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没什么......嗯......看风景......啊呸！不是，等人洗澡。”
　　“哦。”易添木然地点点头。
　　白石以为聊天结束了，急忙将头偏向另一侧，装做一个欣赏美景的样子。其实哪里有什么美景，一眼望去，只有一排早已黯淡下来的树和对面一个个不关窗户的男生寝室。
　　“白石......”没想到易添又挑起话题，白石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惊讶。这惊讶里包含着面对易添良好身材的恐惧吗，还是包含着由于易添的热情所带来的欣喜呢？
　　“你喜欢易中天的书吗？”
　　白石稍微有些好奇，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些许。
　　“还行。他讲历史挺有趣的。其实我很早就想买他的中华史全集了。”
　　“真的吗！我也挺喜欢的。”易添突然兴奋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而且，我也很想买他的中华史全集。”
　　“这么巧啊。”白石故意对他挑了挑眉，得意地笑了笑。
　　“要不......我们合伙买书吧，这样就只要出一半的价钱了。”
　　“好啊！不过，到时候书怎么分啊？”
　　“嗯......就......”其实易添想对白石说一人一半，但他突然意识到白石那么爱书如命的人怎么会允许全套书里有一半残缺，于是收回了原本要说的话。他异样疲倦的眼眸斜望向了地板。
　　“一人一半吧！我们买来先全部看完，然后再把各自喜欢的一半数量拿走。”白石露出微笑，眼睛里闪着深邃而玲珑的荧光，似乎很快乐，又似乎很忧伤。但易添一定会被白石喜悦的语气所迷惑，认为他就是快乐的，于是他又变得兴奋起来，用力地点着头。
　　“好啊好啊，到时候我把钱给你！”
　　“嗯。”
　　易添露出微风吹动阳光般的微笑，将手搭在了白石的肩膀上，似乎在感谢他——感谢他能够放弃自己的藏书来成全他想要阅读的迫切心情。
　　其实白石根本就不需要易添的感谢，因为他心甘情愿，只是为着这第一次为了一个人而放低的底线，他感到有点惆怅。
　　白石，你又变了。
　　白石的心里嗔怪地埋怨着自己。他又继续靠着栏杆，听着易添回寝室的脚步声，眼睛望向远处，享受着微风带来的庞大的舒适感......
　　“白石！洗澡吧！”
　　“来了。”
　　易添坐在床上，穿上了那件墨黑色的衣服，将他的胸脯与手臂肌肉完美地凸显了出来。他开心地和同伴们聊着天，不知道隔壁的某个人正隐藏着一份有关他的甜美幻想。

　　晚自习结束了，白石急匆匆地写完了练习册上的最后几行字，合上封面，将练习递给了他们组的组长。
　　“组长！帮我交一下，我有事先走了！”白石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本英语单词本准备离开教室。
　　“哦好，什么事啊能让你那么着急？”
　　“没什么。拜拜！......做个好梦！”
　　“拜，你也是。”
　　白石从座位上飞越了出来，一路小跑的到了走廊上，与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黑皮肤少年走了。
　　这位少年名叫执里，是白石在这个学校，甚至可以说整个生命里最要好最重要的朋友。他们在某个下着小雨的傍晚互相分享了关于身份的秘密，彼此认同了对方，从此就将自己内心的一部分交付给了对方，共患难同享福。
　　“怎么了啊神神秘秘的，要我那么早出来，害我作业也没做好。”白石开玩笑地埋怨道。
　　“切！你懂个屁啊，你在极度迅速的极限条件下完成的作业质量会更好的，因为神经绷得更紧，思维更加集中。好吧可能字会难看些。”
　　“对对对，您说得对，理科大学霸。”
　　执里的确是学霸。他的梦想是考上复旦大学，白石觉得他一定没问题的。
　　“别拍马屁了你！”执里大声地笑了笑，然后突然又一脸正经地说，“其实......我今天有重大的事情跟你说......”
　　“什么事啊？”白石产生了些许的好奇心。
　　执里突然放低了音调，轻轻地说：“我......可能喜欢上了某个人。”
　　白石马上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望向执里，不是惊讶于他的秘密，而是惊讶于他说的这句话本身。
　　白石突然无奈而苦涩地笑出了声：“什么狗屁玩意儿啊！就这事？你知道吗，你这话已经跟我说过三遍了！”
　　执里显露出尴尬而窘迫的神情，对白石轻轻吼道：“干什么啊你，难道不应该鼓励鼓励我的吗？”
　　“不是我不想鼓励，而是......你这种感情，用不了几个星期就会淡掉的，我都跟你讲了是‘性的觉醒’啦！”
　　白石的这句话深刻地扎进了执里和他自己的脑海，迟迟不能消散，他们俩同时因为这句话沉默了许久。
　　性的觉醒......吗？
　　“今天我自习的时候一直在想他，甚至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想了那么久，我控制不住，我也意识不到。”执里突然严肃地对白石说，“白石，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克制住自己的内心，明白这这是青春的觉醒就忘掉那个人的存在，我没有你那么老练。”
　　老练！
　　老练！
　　老练！
　　白石似乎变得瘫软了，眼神涣散，脸上胀起红晕，显得愧疚而窘迫。
　　他的确应该愧疚，因为他早已经将自己关于“性的觉醒”的坚强堡垒摧毁得只剩渣滓。他在劝说执里放弃自己喜欢一个人的执念时，十分自信地将这套体系完整地说了出来，但他自己却根本无法按照这套似乎坚不可摧的体系控制内心、控制生活。
　　他也的确应该窘迫，因为他始终在执里面前充当着指导者的角色，自以为是地向他灌输着只有自己明白的思想，但现在，所有结果都尘埃落定——他是把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建议甚至要求执里去做。
　　他所有的这些心情，其实最终都只能归结于一个原因——他喜欢上了易添——本来按照白石的理论，这种性的觉醒都应该要尽早地摒弃掉、遗忘掉，但他却在喜欢他的时候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且任由着这样的感情藤蔓继续滋生蔓延，缠绕着他的心灵，让他沉醉于青春的甜腻之中。
　　他已经完全无法接受这样自欺欺人、虚伪做作的自己了
　　“执里你想错了我不老练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像个神仙！”白石一口气飞快地说完了这句话，使执里惊讶里透露出些许的疑惑。
　　“什么意思啊......你怎么了......”
　　白石低下头，使劲地翻弄着手里的单词本，压低着声音说道，“我其实也喜欢上了一个人......”
　　执里瞪大着眼睛望向白石，仿佛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白石。当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也的确不再是执里最初所认为的那个白石了。
　　“怎么可能啊......”
　　“为什么不可能。”
　　“我觉得你不会喜欢谁了呢。”
　　“......”
　　“你不是跟我说‘性的觉醒’吗，我还以为你已经修炼到可以不因为这些最普通的感情牵绊而喜欢一个人了呢！”
　　“这个......我还是没有那么厉害的啦。可是这种感情就是这么产生了，我不能欺骗自己啊。”
　　“那倒是。”
　　白石笑笑说：“反正我就要离开这个班了，所以马上我就会不喜欢他的，我知道自己一旦离开了那个人就不会再想他了。”
　　“嗯。这样挺好。”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执里又接着说：“那我和你真是不一样啊。我喜欢的人三年都会和我在一班的。”
　　“这样挺好啊。”
　　“你还说，今天整个晚自习就给他了，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这样，耽误学习！”
　　“会的会的，大学霸，以后你的成绩就会慢慢下滑的。你就慢慢去幻想吧！”
　　“切！去你娘的！”
　　说到幻想，白石也总是在幻想吧。他幻想着易添对他微笑是因为易添对他有好感；幻想着易添向他挑起话题共同买书是因为他在试探，在暗示。可是今天白石透过执里似乎明朗了，这都只是他自己一人的自作多情而已。执里让他想起了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性的觉醒，里面没有爱情与誓言的成分，最终只会是一个人自我消化、自我淡忘的悲伤结局。也因为执里的单纯，让他也重新审视起了自己的情感，于是他发现，其实易添对他热情相待，是因为他对每一个人都热情相待，而对于易添，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刻意揣摩过白石的真实内心。所以啊，这全都只是白石幼稚地幻想出来的虚假“试探”而已！
　　白石轻轻摇了摇头，露出无奈而苦涩的冰冷的微笑。
　　真的，白石真的一点也不老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