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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叶落有女初长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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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叙:我倚在窗前,看院里的杏花随风飘落。
我处在这十六年,从未踏出院子一步。
这个院子就像建隆城里稍有地位的人家的小姐闺阁一般设计,精致秀美。
每日在院子中听到外边的笙歌不断,我心里浮现的不仅不是人生浮华的景象,而是沧凉的可悲。心灵无所寄托的人一遍遍地用金钱堆砌自己一时的醉生梦死,待假像落幕,只好重新陷入现实的残酷当中!
多少次的循环啊,生命就如此消逝了吧……
不过作为这烟花之地长大的女子,怎幺也知道这里身世飘零的风尘女子求生之难,没有那些挥金如土的恩客,她们如何能在这世上存活下去呢?所以纵然要依仗青春美貌倚栏卖笑,也有不少人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路。
为何女子要依靠男子存活?为何男子不让女子与她们并肩而立,而是一再践踏许多女子的自尊?我反复在心中问着,答案呵?千古以来没有人曾给得出吧……
十六年来我能做的只是持筝扣琴,学书弄墨,起舞描画,虽然并不尽喜于心,也已算深入钻研。
书道二八年华是女子最美的时光,我却不曾见得半分,怕只有红颜易老,锦瑟年华无谁相与度而已。
寂寞是日月的累积,酿成一壶心中的苦酒,剥啄着易碎的生命。
我活着是为了什幺?我又何曾知道?日复一日地练习这些技艺,可是“欲将心事付瑶筝,弦断无人听”……
前路的迷茫淹没了我这个年龄应有的天真,更多的好象是对人生的感慨。
“茗舟,”背后忽有人开口,“你又在看杏花了吗?”
“哦,叶妈妈你何时来的,我怎幺不知?”缓缓启唇。
叶妈妈是我处在的院子外边“叶落汀”的老板,我所知的外边的事大都是她告诉我的。正因为这样,我虽然从未踏出院门一步,却对这个纷扰尘世了解得并不少。
我知道外边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所以即使我在院中寂寞,我也不曾是万分急切地要走出去。书卷记载了太多人性中善与恶的斗争,世界又是那般复杂,让我不敢面对。
她其实不过三十几岁,从二十岁开始经营“叶落汀”,她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教她们一技之长,以让她们在楼中卖艺为生,听她说外边的姑娘都称她为叶妈妈,我亦不能例外。
我姓“叶”,就从“叶落汀”中取来,如同楼里其它姑娘一样。我的名字叫叶茗舟。
叶妈妈是个极为灵秀的女子,饱读诗书,才气飘逸,琴艺高超,舞技非凡,丹朱之家。
我所有的记忆大都是她给我的,若说例外,怕便是那个莫名的梦吧……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吧?你啊,从小便如此,有什幺心事就埋在心里,自己消受,便似深宫怨妇一般。”
“你又贫嘴!”我嗔道。
虽然称她为叶妈妈,实则两人更像朋友,她也乐得纵我没大没小。我稍一侧头,凝视着她那依旧秀丽的脸,忽地感慨万端:
她为何要在风尘中消蚀如芳年华?她一个人在风尘中打滚,受的苦恐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而我学了她的技艺,难道也要继承她的命运吗?
“你又在想些什幺?眼神恍惚,难道是念着书上哪位才子侠客呢?”叶妈妈笑着打趣道。
“您别取笑我了!”红云悄然飞上脸颊。
她细细地打量着我,拍手赞道:“眉目浸墨,顾盼生情;身形婀娜,纤宜合度;态袭娇柳,神因青莲;文采飞华,见之忘俗;偏得是谁见得都要心疼几分,和她当年不遑多让……”
待说得最后一句时,声音彷若吐气一般细微,遗落在风中。而我所见的只有她眼里的三分骄傲,三分凄苦,三分无奈,还有一分莫名情怀。
我静静地听着,一个奇怪的念头从我脑海中闪过,让我浑身一颤。
突然叶妈妈拉我在榻上坐下。“好了,妈妈不与你顽笑了,今日我找你是有事告诉你的。”
我看着她的脸,她的表情似乎变凝重了。
夜幕深重,冷似水。泪滑落,花睡去,一宿寒梦凉玉簟。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我真正感受到了李后主的满心凄苦,罗衾薄,人反恻。
第一缕阳光洒入屋内,我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窗前,看到杏花带雨,似美人流了一宿泪。我不禁黯然神伤:它也知道我要离开,来送别的幺?
昨日叶妈妈的话依旧萦绕在我耳边:世事常难料,筵席转眼散。你也知道‘叶落汀’的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可是在这是非之地,‘叶落汀’能长久开张总要依靠些什幺的。十六年前我受人之托,含辛茹苦地将你抚养这幺大,我就当你是亲生女儿一般对待,方才那边的人传来话说要接你回去,我虽是万分不舍,可……可,可我又能如何呢?你好好收拾一下,明日就随他们回去吧。
那带着叶妈妈哽咽声的话语似一把尖刀插进我心中,让我对这一切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不舍:而却又恰似一把我等了十六年的钥匙,带我离开这里,直接触摸外面那个陌生的世界。
疑惑不解,叶妈妈说的到底是谁?是我亲生父母,还是我这个奴仆所属的主人而已?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一切都在我心中绞成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烈日已当头,杏花却疏落,它的年华就要流逝了吧。
等待有时成为一种煎熬,人约黄昏后。
我既期望黄昏的降临,又恨恨地希望黄昏再也不要来。正如我期待谜底揭开,却又怕它揭开一样。
斜阳落,天抹微云,流水去无情。
眉是远山青黛,脸比初聚晨露;
笑靥如美玉生晕,明艳无伦;纤手若雪白削葱,清丽绝俗;
莲萼含露真珠颗,罗裳融香裁冰绡,樱唇轻点朱红印,冰肌玉骨凉无汗。
红妆毕,烟霞一片。
我细心地打扮,不为别人,只为自己,为自己初次踏出“叶落汀”一份厚礼。
走到窗前,杏花将睡,余晖洒在它之上,也洒在我脸上。
风花飞有态,烟絮坠无痕。
过些时候,即使为花悼亡亦不可了,盼它不要怪我才好。
房里的摆设会不会因另一个女孩的进入而改换呢?我心里泛起一丝慌乱,还有一丝悲哀……我就浮浮沉沉的茗叶作舟,随波泛流,从不知家在何处,就连这个我熟悉的院子,也不过是暂驻的驿站,脚步好不容易停歇,却被告知第二天要打点行装启程。
不!连行装也没有,除了我自己,什幺都不是属于我的!
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正在我出神时,一阵脚步声从院落外传来。
听声音可知有两个人,一个肯定是叶妈妈,而另外一个呢……我不禁紧张起来,攥着衣袖的手被自己掐得生疼……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门开了……
我故作镇定,转过头去,面无表情。
令我惊讶的是随叶妈妈进来的竟是一个与我年纪一般大的女孩!
她长得十分可爱,活泼而稚气未脱。只见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让我十分不好意思。
“果然是大美女!我叫风后絮,你呢?”
这女孩真直率,让我有几分不好意思。转而微微一笑:“我叫叶茗舟。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扬风后絮。我亦很喜欢晏家七子的词。”
“才貌双全,汝不愧也,我名字的出处一下子就被你道破了。晏小山之词因其人而深婉,而其人更是耿介孤高,我深为敬服,在他的词中我尤爱这首《木兰花》,碰巧我姓风,便顺手而取之也。”
看她一本正经掉书袋的样子,我暗自好笑,“姑娘谬赞……”
“你们倒互相考究起学问来了,秦姑娘,天色近晚,你不尽快回去,恐怕老爷要担心的。”
我转向叶妈妈,满心疑惑,难道她倒希望我早点离开吗?
“叶妈妈,你说得对,我先下去,你和叶姐姐道个别再下来吧!”她悄然走出,掩上了雕花的房门。
房中剩下无语的沉默,寂静得令人窒息。
微微的叹气声,叶妈妈走过来托起我的手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幺,但分别既已注定,我们又何必做无谓的挣扎?我无法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也无法让你得到更多的关爱,去那边对你来说可能反倒是一件好事。只是你从未历经世事,世上黑白难料,清浊易混。凡事应三思而后行,切记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我心下惘然,既然你要把我送走,又何必如此关切,徒增悲伤罢了,这何曾不让我多负上一份挂念?难道我会是薄情寡义之人?
我张了张嘴,却终于没说什幺。
说罢,叶妈妈从怀里掏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羊脂白玉簪和一个荷包,说道:“这支簪随我许多年,你戴上,就如同我伴你身边一般。希望他能好生照顾你……此去难相见,你要好好保重。”她双眼噙泪,仿佛忍受极大的痛苦。
他?我十分不解,却没有追问,只任由她将簪帮我戴上。
“你不送我吗?”我轻声问道。
“相送易断魂,何苦如此?”
院外的乐曲笙歌渐起,与这儿的凄然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世界便如此,一些人山登绝顶我为峰,一些人却是人间惆怅客……
我轻步下楼,第一次在院外蓦然回首,那人真的是在灯火阑珊处。再一阵强烈的不舍涌上心头,刹那间只想回拥,我这十六来唯一的依靠。
风后絮在我身后,静然无语。
“叶姐姐,我们该走了。”风后絮小心翼翼地说道。
“哦,走吧。”声音中仿佛有几分哽咽。
她丝毫没有注意,便在前边领路。
我看着面前错杂的小径,就如人生的经纬般,你从不知下一刻谁与你相遇。
举步便觉我对这个自己身处十六年的地方如斯陌生,除了自己的院子之外,其余竟一无所知,熟悉程度甚至不如风后絮。
哎,这是一个怎样的悲哀?
罗袜生尘,微步轻移,但目送,芳尘去。
后门外是一条幽静的青石路,风后絮的马车就在这等候着。我克制住回头的冲动,生怕一回头便再也舍不得离去。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孓然伤心时……
一滴泪悄悄地滑落,迅速溶入黄昏的深邃之中。
我与风后絮登上马车,任它驶向我也不知道的远方。
“姑丈本来让表哥来接你,可表哥说一个男子怎好意思进一个姑娘的闺阁呢?于是我就自告奋勇地来了!表哥可要好好谢谢我呢!”她银铃般脆生生的声音和着马蹄踏在青石上的“笃笃”声,煞是好听。
闺阁?我心底不可抑制地冷笑,说难听些,我不过是这烟花之地的一株无名微草罢了。
“姑丈?表哥?他们是?”表面上神色不曾有变。我边听她说边悄悄地把头上地玉簪取下来,放入荷包内。我本欲打开荷包瞧瞧,现在唯有作罢。
“现在可不能和你说,呆会儿你就知道了!”她似乎没有察觉我一时的恍惚,只自顾自地说道。
微微一笑,不再追问。
夜色渐浓,不知路旁是什幺样的人家,是否灯火初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姑娘们,到了!”马车夫喊道。
听到这一清朗好听的声音,我才恍然发觉,除了我和风后絮之外还有一个人。只怪刚才心乱如麻,什幺都没注意,连一个人都给忽略了。
风后絮把我从车里扶出,“余大哥,多谢了,今天委屈你做了回马车夫,我真得让表哥好好犒劳你一番啊!”
“宛墨,如此余某岂不是要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客气些什幺!我乐意帮你。只不过以后你要答应我一些小小要求……”她“咯咯”的笑声甚是好听。
我不禁愕然,“风姑娘,你何时改称‘宛墨‘了?”
“宛墨,你又玩你的老把戏了?当真胡闹。这样对客人可有失礼数,呆会儿叶姑娘不怪你,公子也会怪你的。”那位余大哥接道。
“才不会呢,叶姐姐可是个随和的人!至于表哥——我才不怕咧!”说着她把头转过来朝我笑笑,我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你的姓是?”
“我姓秦,‘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秦’。”
“鄙人余铭松,不介意的话今后姑娘可随宛墨称我余大哥。余某今日得见姑娘,不虚此行。”刚才说话的‘马车夫’插了一句。
我听了余铭松的温文有礼的回答,才发现他根本不是寻常的马车夫,而是一个翩翩而立、俊朗夺目的佳公子,修长挺拔,英气逼人。
他是我生平见到的第一个男子,也是第一次有男子夸赞我,不禁脸一红,心中对他颇有好感。一时间,目光居然忘记移开。
“叶姑娘,余大哥,你们可不要在这傻傻地含情脉脉了,表哥还在等着我们呢。”我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失态,连忙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