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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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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素跟着小六子从帐子后面进去,只见帐子正中坐着一位长长大大的汉子,就坐在那里也有常人高矮,虽然坐了主位,却是斜欠着身子正襟危坐,想必就是主帅霍布朗,他是镶黄旗的,福康安是他的少旗主,虽然他是主帅,也不敢堂皇坐那主位。福康安坐在下首,已经卸了甲,穿着扎袖的战袍靠在椅子上,脸色虽有些苍白,精神却是不错,瞟见她进来,微微颔首,一双黑漆一样的眼睛随即又转了回去,顾盼之间当真英风四流,清秀得让人一见往俗,怎么看也寻不着早上那杀人不眨眼的狠劲。她肯来,一是他是她家主儿,又救了她一命,二来她中午遇见父亲,知道了战况,屯兵营的一个棚长段平生临阵溃逃险些葬送了全局,虽然父亲不在他旁边,但好歹是父亲的手下,生怕父亲受什么牵连,瞟了一眼缩着身子低头不语的父亲,就靠在帐子边上等着,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打扰了会议。
只听霍布朗低沉的声音,“都汗派了两千人马过来袭击船队,任谁也料不到。福四爷临时机断,击溃来敌,又折了他这么多兵马,我看可以写份报捷的折子赶紧请奏天听。”
旁边立时有人附和,“以一千兵马击溃都汗两千骑兵,这么大的战果,谁见过呢!”
“福四爷身先士卒,立此大功,当真是将门虎子。”
“英雄出少年,福四爷此战可与堪一绝。”
福康安静静听着众人奉承,他从小被父亲谨慎谨慎再谨慎教训惯了的人,此战回忆起来侥幸甚多,要是当真按他们说的报上去,不用那起子无聊的御史参,就是阿桂叔叔看了也羞死他了,当即摆了摆手,“诸位不要寒碜福康安了,这一仗纯粹是我思虑不周。都汗派那么多兵马来烧船固然难料,我们身为臣子,领军在前,料不到就是我们的罪过。我觉得实情实况写一个节略给兵部就是了,我自己自会写折子向皇上请罪。”顿了顿,又开口,“倒是有两条我觉得很应该写上,一是都汗肯派这样大的兵马来截船,第一说明他已经不耐烦了,想要掐死我们的后路,而是寒冬将至,他自己也缺粮食。以后水路运粮,务必离岸三十丈以上航行,今天我看刘管带用浸透了的老牛皮挡火箭,效果很好,很可以奏请尹督帅请调牛皮推广使用。另外不妨在河运沿岸设置流动哨,三到五里一人,相互呼应,看见都汗骑兵来袭,发信号通告河上船只离岸躲避。绝不可让任何粮食落入都汗手中。”
众人听他分析,不免暗道这个公子哥儿倒当真是心细如发,有几分本事,只听霍布朗开口,“福四爷说的极是,我也联名给尹督帅写信,若是河上运粮能保障,我看比陆上时断时续的省力又省钱。至于报捷的帖子那还是要写的,这样的仗打下来不说士气上得意,我看都汗没有个把月都缓不过元气来,再说难民送走,昭显皇天好生之德,又凭添了几千民夫义勇,就这一条这一仗就没有白打。这不算大捷,什么算大捷呢?我们被都汗围在这里数月了,早盼着这样的一仗。”
福康安极聪明的一个人,如何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守住魏庆大营,虽然是大功一件,毕竟是偏锋策应,其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底下的人想报个捷沾沾功劳的边也是无可非议,霍布朗的话也说的中肯,他要再摁着便有些矫情了,于是出了口气,“霍军门说的是,战死战伤的兄弟都要依常规给足了抚恤,我去营里看过,红白伤药还要添置,城里存粮不多,又添了好几千口子人吃饭,也要请求尹督帅再拨粮食过来,这边营里再节约些也要补贴伤兵吃好。”
这边坐的都是老行伍了,杀人放火心肠早冷硬了,听他雅绉绉地絮絮而言,心里良善的说他心细,恶毒不免暗笑,相府公子哥儿心肠就是软,婆婆妈妈不似个男人。没料话音一转,福康安的语气已经冷了下来,“对那些临阵脱逃的也不可轻纵,多尔济,那个带队溃逃的棚长叫什么?”
多尔济赶紧走到前面来,身子佝偻着,当兵的最怕临阵脱逃的罪名,段平生的父亲是和他一起在金川打过仗的老兵,老养的独生儿子,平时都是极孝顺的,“回福四爷的话,叫段平生。”
福康安撑了一整天不免有些捱不住,手撑着伤处,勉强正坐着,“你是老军务了,按照军规,该当何罪?”
临阵脱逃还能当何罪?多尔济口里发苦,吞咽了一下,“回福四爷的话,这个段平生刚刚升的副棚长,棚长不在,您下令撤回,他。。。。。。他可能也看见了。他守城还。。。。。。还是有功的,恳请。。。。。。”
福康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让他不由自主地佝偻得更厉害,只听福康安缓缓开口,“正棚长是谁,哪里去了?”
云素心里一跳,正棚长就是秦东远,不知他要如何处置,只听父亲的声气虚弱,“正棚长奴才派。。。。。。派了他别的差。”
福康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军中叙事,你我互称官衔,我不是你的主子,你也不是我的奴才,我问你,我撤回的令你传达给段平生了?”
多尔济头上已经全是汗,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没,但。。。。。。但旗号传信,他可能也看见了的。”
突然听见福康安的手在椅子上猛然一拍,“看见了?滩上几百人都看见了的,他既然是打过仗了的,不知道什么叫撤?看见敌军骑兵杀过来丢了兵器回头就跑那叫撤?张文瑾他们为什么不撤?我问过那些兵士,段平生是吓破了胆,第一个跑了的,其他的兵士还有回来作战的,他独身一个跑了过河一头埋进了树丛里,打完仗才敢跑出来,这样的人你也敢为他求情?”
多尔济头上的汗已经迷住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见福康安又恢复了平素儒雅的风度,手在椅子上轻轻拍着,眼睛看着手上的琥珀扳指,仿佛聊天气一般随意,“我知道你爱兵如子,军法无情,回护过度就没有了章法,来人,将那个段平生拉到辕门外正法。其余逃跑的,中军以上八十军棍,以下四十,打实了叫他们记住。此时正是用人之际,算他们运气。”
一时帐内无声,这些人倒不是没见过杀人,只是看福康安平素说话声平气和,儒雅风流的如同秀才书生一般,方才声色俱历一喝,倒将所有人震得心里发怵,方才说着叙功抚恤,翻脸就杀人,脸上一丝不见变化,只听帐外肉刑声伴着惨号连连,听得人好生发毛,不时行刑的兵士送了段平生的人头过来让一干子军官验刑,只见刽子手里拎着血淋淋的辫子,鲜血犹自滴滴答答地顺着鼻子嘴唇往下流,一双眼睛睁着还没散了魂,空洞洞地瞧得人人发糁。
这个段平生是和云素一起大的,几次让人来向她求亲,若不是她不肯,年前多尔济已将她嫁到段家了,如今就成了这样血肉模糊的一个头,云素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双手双脚全在发抖,连忙双手合十,默默低头祷告,良久方平静下来,一睁开眼,却见福康安眼睛扫过来,才惊觉会议已经散了,只留下福康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没动。赶紧走了过去,“奴才给主子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