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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西湖梦忆 ...

  •   焕汝,我终于找到一处地方,像极了你。黛瓦白墙,飞絮扬花,垆边皓腕,波上画舫,烟花三月,红尘万丈。
      红尘万丈……红尘太苦。
      有女子着印花蓝布,当垆沽酒,垆边靠着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地面新湿,是清晨才下的雨。垆边杨柳新绿揉成一团雾色,素白葇荑轻轻一扬,是花雕酒。
      焕汝,你给我倒的第一杯,也是花雕。
      我那群作死的友人将我推到你房里,反锁上门,在门外笑闹,“春宵一刻值千金,良辰美景莫辜负呀!”我僵着身体扣门几回,听得身后清酒入杯,回身,便见你面如江南春色,锡壶温酒,丝竹待唱。
      你将酒杯往前一推,初春的湖面波光荡漾,“良辰美景都辜负,也莫负了这十八年的女儿红。”说罢,端着轻轻浅浅的笑,映着烛光,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你目光坦荡,反是我显得淫邪。掩嘴轻咳一声走近,“……可否帮在下开了那门?”
      你微微一笑,“烦恼皆为门外事,何妨一室内,且谈且笑?”
      我怔了一怔,自古烟花之地出风流人物,这我是知晓的,然则多是些失意文人怀抱软玉吟些甜腻绮丽的词句,你这一句,却依稀有苏子的开阔豁达。——三杯酒后,我朝你如是赞道。
      “焕汝不是池中物,定有登堂入室时。”我酒量差,四五杯便晕乎起来,拿筷子敲打杯沿,嘴里说着这样不成调的诗。摇晃的视野里,仿佛是你忍笑说“大人你醉了”,又仿佛是烛光摇晃一室灯影,依稀又是你说的秦淮河,秦淮河畔,终夜不灭的歌舞升平。
      我从未到过苏杭,问你秦淮河是个什么模样时,你只垂眸为我斟酒,“故园已去,尘缘未了。”
      到底是不甘。
      那一次会面后,或我来约,或你来请,寒食花朝,端午中秋,出了勾栏院,执扇临风,你确是风流蕴藉的翩翩公子。
      我后来问你,你与这李氏天下的主人是如何遇上的。那已是三年后的秋天,漆红高墙逼出狭窄一线天,你着一身暗红锦袍,腰悬一柄细剑,身形挺拔,贴着墙根迎面走过来。
      秋风从深长的过道那头吹过来,你看到我,脚步一顿,只一顿。
      我一年前就知道,一布衣男子救驾有功,皇上求贤若渴,一举提携成御前侍卫。
      你在我跟前停住,略一躬身抱拳,“焕汝参见太傅。”
      我瞥了眼他腰间的剑,对他说了这一年来的第一句话,“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武功。”
      “焕汝也从来不知道,王大人是本朝最年轻的太傅。”

      那双眼分明是笑着,但秦淮河上,一定是落雪了。

      “确实落雪了。”他后来立在檐下,金黄的秋菊在脚边肆意缭乱,庭前桂花摇出满树暗香,“我遇到皇上那天,确实落雪了。”
      他侧头看我,眼里仿佛揉了半生的迷惘困惑,“太傅府上的后院,落雪时景致很美……身后有踏雪声,我侧身,唤了声‘王兄你来了’,来人却说,‘你是何人?’……太傅,你教教我,是缘是孽?”
      终于我记起来,昭庆六年的腊八。那一日下了大雪,我派去请他的小童因跑得急,还滑了跤啃了一嘴雪。
      他到的时候刚过了未时,我让厨房的婶子将腊八粥重新热好,端到他跟前,他望着粥,半晌眼眶一红,竟要落泪。我问他怎了,他道上次吃到腊八粥已相去十年。
      皇上突然来我府上时,我与他正在后院池边的亭子里下棋,手边温着一壶酒,煮着一壶茶。皇上前日看我穿得寒酸,赏了我一件雪白的狐皮麾子,我见他穿得少便叫他披着。
      他拈着棋子忍笑提醒了我几次,“王兄再这般神游鹜外,可就真的片甲不留了。”然而爱美之心人皆有,我若一抬眼便能见到他那模样,又如何能不走神?
      皇上一定也是被他的风华扎了眼了,扎到心里去,才转眼便赎了他,交游一年,甚至不惜做出将他一举封成御前侍卫这样的,荒唐事。
      多少官家子弟眼红的那个位子,御前侍卫。
      “你可知道自己已成众矢之的?可知道那些人都是如何说你的?”
      “焕汝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自辱清白!”
      他朝我一笑,“事到如今,太傅还要自欺欺人么?勾栏院里的男子,哪有什么清白?焕汝只是,希望活得像个人罢了。如今既有捷径可走,为何要去绕那远路?”他又忽一皱眉,刻意露出疑惑的神情,“说起来,焕汝成为御前侍卫,太傅有什么可生气的?太傅与御前侍卫,此番才门当户对起来,日后寻常来往或是结伴出游,也当顺遂得多,这岂不是好事一桩?”
      我听罢只问了一句,“你自觉如今,活得像个人吗?”后宫内院里的传言我不是没听到过,皇上骄奢淫佞的性情我也并非不知,眼前这个端着满口嘲讽的梅焕汝,难道不知道他已被皇帝的前庭内院双双孤立?难道不知道,他能依靠的唯有喜怒无常的皇帝,和我,而已。
      秋风自他眉间拂过,他笑,“献阳,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时候,不会再有更好的了。不会有了。”

      一朝登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这位御前侍卫,在前前后后的虎视眈眈里,果然未能长久。
      昭庆九年开春,御史台一封万字折子呈上来,罪状从一到十,洋洋洒洒不慌不忙一大篇,头头是道,字字诛心。一时一石激起千层浪,文官武官,应和者此起彼伏,个个分条缕析有条不紊,早有预谋的戏码,昭然若揭的恶意。
      这三年间我为他经营的朋党,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前,不堪一击。
      他站在龙椅旁,仍旧身姿挺立,目光默然地一一扫过堂下进谏的文武百官,最后看向我。
      皇帝忍着怒气开口,冷冰冰的口气,“太傅,你怎么说?”
      我上前躬身答,“回皇上,臣以为口说无凭,但将梅侍卫交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所组三法司审查,待审查结果一出,知晓是非有无,再下结论不迟。”
      “梅侍卫,你可有话要说?”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微臣但听皇上安排。”
      却龙颜暴怒,“空口无凭也能将人打发到三法司去!御史台干什么吃的!限你们三日内找到确凿证据再议此事!”
      有传闻说当天夜里,一着暗红弹花的锦衣男子深夜造访御史大夫府邸,敲过三更之后才离开。我连夜做的疏通,在第二天御史台呈上证据之后,终归徒劳。
      是去年五月里,江淮洪涝灾害赈灾款的贪污案。御史台开出了长长一串名单,涉案官员大大小小总计达四十六人。此外,赈灾款项账簿,官员的共同协议签字画押书信来往,翔实的证据一件一件往上递,朝堂俨然成了御史台的专台解说,其余官员哑口无言。
      他早已跪在龙椅旁,任凭堂下辩词激烈,岿然不动。
      “微臣认罪。”
      ——焕汝不是池中物,定有登堂入室时。我在堂下看着他笔直的脊背,才顿悟了当初一句戏言如今真正,一语成谶。
      然而真正登堂入室之时,也是锒铛入狱之际。
      我去看他时,他正坐在牢房斜斜的一束光里。他靠坐在墙根半仰着头,对着光线微微眯起眼。细白的手腕脚腕上拖着铁链,灰白的囚服落在他肩头都嫌重。
      ……梅焕汝啊,分明是微弱细暖如春风化雨一样的梅焕汝,竟抽筋剥皮,扯掉昭庆自上而下长长一条腐败的筋骨。梅焕汝啊,分明是该闲敲棋子落灯花,却偏要零落成泥碾作尘……梅焕汝。
      听到声响,他唇角微微一钩,一个笑如涟漪轻轻泛开,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他闭着眼开口,“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

      听到声响,他唇角微微一钩,一个笑如涟漪轻轻泛开,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他闭着眼开口,“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近来很是想念胸无城府策马扬鞭的年少时光……可惜,此去经年。”
      “献阳,你可还记得?我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时候,不会再有更好的了……”他微微偏头,柔和的表情在光里半明半灭,“现在,你可相信?”
      “我已去过御史台,他们说……”
      “他们没有诳你,是我的交换条件。”他将这三年深入敌后摸透的证据统统交给御史台,却不求将功抵过,只求一死。
      “为何?”
      “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时候,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死去的时机。”悠长的一口气被他叹在阴冷的监牢里,仿佛真的看透生死,别无所求。
      焕汝行刑的那日我没有去,据说过程很是顺遂。皇上快马加鞭送去的特赦令最后也没能在刀落下去前传到。
      昭庆五年我与他一同栽下的海棠,一夜风雨,半树凋零。京师从此也成伤心地。
      又是三年,党派之争局势有变,波谲云诡里我早已分不清是谁在背后动了手脚,等反应过来时,贬谪至杭州的圣旨已经传到府上。
      焕汝,这细细长长的杨柳白堤像你,这飞过秋千的乱红像你,这三月扬花像你。后知后觉,江南才是真正的伤心地。
      西湖七月半,我大醉一场。
      酒醒西湖杨柳岸,醉眼朦胧,问船家,可能摇我至秦淮?
      船家笑,大人说笑了,秦淮那么远,哪能说去就去?
      ……秦淮那么远,远不过女儿红十八年,远不过……阴阳两隔一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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