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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奈何桥上等三年 ...

  •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赵沂第一次跟我提这话时我一口酒喷到他脸上,“被我打坏脑子啦?”
      他忿忿地又灌下一大口,“总觉得这辈子赢不了你了!他娘的下辈子再来过!”
      我哈哈笑,“觉悟不错。”
      赵沂是对面某某山庄的弟子,十三岁时情窦初开,不顾门第之见瞧上了我们这儿的一个小师妹,挑了个月黑风高夜潜进来偷香窃玉,刚好被我碰上,胖揍一顿后法外开恩,丢回对面去了。谁知小子不长记性,此后又来犯几回,机缘巧合又回回被我碰上打成丧家犬。
      因为这事这小子估计很是被同门师兄弟嘲笑了一番,由是和我的梁子算是结上了。之后武林大会啊门派结盟啊,只要碰上就一定红了眼杀过来。如此几次,小师妹没追到,和我倒熟络起来。
      说上面那句话时,我与他这交情算来已经十年。十年过去,赵沂在江湖上已是响当当的名号,只是和我打起来却像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毛毛躁躁愣头愣脑没一点侠客风范——而江湖风传的分明是:风流侠客赵沂跑哪都有一大票瞎眼女子仰慕追随。我时常拿这风流事取笑他,回回他都涨红脸,提了剑又要来杀。
      他终于把他“风流侠客”那面露给我看时,是又一个秋天。他敲定了一门婚事,新娘是当初相中的那个小师妹——那小师妹后来也难免俗拜倒在他石榴裤下,一番穷追猛打,终成好事。
      定亲那晚,他找我出去,见了面,招呼也不打一个,从我手里夺了酒坛子就灌,我仔细一看,他脚边已经堆了七八个坛子了,便笑着揶揄,“以后不能再随便拈花惹草了,郁闷吧?”
      他一声不吭,只是灌酒。
      把我带去的酒也都喝掉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要比剑。
      我看他喝了那么多,摇头不允,“比什么比,剑还耍得稳么?”
      他却已经抽剑向我逼来,我只得应战。
      真是喝太多了,我想,连剑气都仿佛微醺,没有往常的杀意,却像情人的眼光,温柔地注视你,环绕你。连招式也像是挑逗,直奔要害,却点到即止。
      他的剑最终停在我咽喉一指开外的地方。他的眼睛在六尺外笑,“哈,我赢了。”
      我也晓得他以往只是与我打闹,若认真起来,三招便能赢了我。我无奈笑道,“今天究竟是怎么了?酒喝多了吧?”
      “……赢了你……就不用,等下辈子了……”
      我听罢皱眉,这小子今天不是喝醉酒了,是吃错药了吧?
      他却忽然逼近,话语间带着竹叶青浓烈的酒气,“我问你,”他眯起眼勉强盯住我,乌黑瞳仁里汹涌着不知什么情绪,“我和子芸的婚事……你撮合的?”
      “是啊,你不一直对人家有意思吗?师父那废了我好多口舌,还不跪下谢我!”
      他身体晃了晃,我赶紧给扶住,“这么点酒就醉成这样,丢不丢脸?”
      “是、是啊……”他垂下眼睛低声喃喃,“是要感谢你……”话落身子一歪“咚”一声倒在地上。
      我又好气又好笑,俯身想把他背起来时,听得他嘴里念念有词,“我喜欢的是子芸……我怎么会……怎么会……”
      “对对,你喜欢的是小师妹,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我笑着应,将他驮到背上,身后的人又在耳边呢喃出一句。
      “怎么会,喜欢……你。”

      赵沂后来没有和小师妹成亲。好日子原定在来年开春,然而刚一入冬,他说要去塞北办件事,留给小师妹一纸书信就走人了。婚期过了三个月,也还不见他回来。两个结姻的门派之间脸面上弄得很不好看。
      小师妹为此很是消沉了一阵,茶不思饭不想了几个月,某日忽一拍案,利索地打了包裹,准备出门北上寻夫,却给师父拦下来,“那负心汉还找他作甚!”小师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找上我。于是一个月后,我披着件斗篷站在塞北漫天风沙里。
      我心里是很不情愿来的。十一月初他走的时候我去送他,践行酒三杯下肚,我正想问问那那日他醉酒说的话是怎么个意思,他却将酒杯一掼,翻身上马,连眼色都不打一个珍重都不道一声,疾声策马,径自往风雪深处去了。
      自那以后,我心里总有股气顶着,吃饭练功,做什么事都不顺遂。怨气积在心里,人也跟着不痛快。自己去翻医术想看看有什么解法,怎料竟翻出个“相思病”来!心里猛然一阵跳,赶紧丢了书去灌了三大碗凉水,数九寒天在屋外吹了会儿风才缓过来。此后再想到那小子,心里自然没有什么好话。
      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塞北之北,得知他极有可能跟着个杂耍团卖艺为生。第二天果然看到一个戴马头面具的家伙,相似的身量,眼熟的剑法。我心想你他妈的好歹是赵沂啊!就不能找个体面点的活?!
      一段表演结束,那家伙捧着面锣来收赏钱,在我跟前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停下脚步吆喝了一句,“哎!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啊!”
      我冷眼看他,他倒也不慌,还把纳钱的锣递过来,腆着脸,“这位爷不赏点?”
      我一把抓住他,青筋在我额头跳,“赵沂你他妈当我瞎子?别以为戴个面具老子就不认得你了!”
      那人的声音在面具后面抖,“这、这位爷……”我这才意识到不对,急忙扯了他面具,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嘴脸哪里是赵沂!
      怔愣间,场地中央又响起个声音,牛头面具后的声音镇定沉稳,“乡亲们对不住,今天的表演就到这里了。”
      人群哄闹着离开。那人站在不远处,透过牛头面具上两个小黑洞静静看着我。然后走过来,拿掉了面具,竟然笑着,“你来了。”
      我没忍住,一拳招呼到他脸上去了。
      收拾好家当往回走时,他揉着淤青龇牙咧嘴,“不一直是斯文公子形象嘛?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剩下的话被我铁青的脸色噎了回去。
      塞北夏夜星斗满天,宽广星汉横亘在头顶,别样豪情。
      我和那家伙长谈了一夜。他说早些年行走江湖,年轻气盛,种了一些祸根,到如今结出恶果,不愿给周遭的人带来麻烦,才选择了远走他乡。
      我说你继续编,我听着呢。
      他于是一笑,子芸怎么样了?
      确实他这一走,最对不起的人是子芸,“她很不好。本是她要来找你的,师父不准,才托了我。”
      他听罢一嗔,“那丫头……”却不说完,长叹了一口气,身子后倾仰躺在草垛上,眼里映着漫漫星河,“恩怨未了,我是不会随你回去的。”
      他轻飘飘浑不在意的语气听得我气闷,“既然如此,便该同子芸当面说清楚!你这不明不白一走,世人只道是你抛弃子芸逃婚而去,哪管背后的九曲十折!你师父也好,我师父也罢,都丢尽脸面,你知不知道?”
      我激烈地说完这许多,却不知可曾有一句入了他耳。他仍旧神情淡淡地望着夜空,嘴角勾笑,眼里星光熠熠。
      沉默半晌,他忽而将眼光转向我,嘴角的笑化作嘲讽,“说了半天,你这次来找我,全是为了别人?若是子芸不来托你,你一定是老死都想不到我罢?”
      我一愣,心中莫明其妙,“重点不是……”
      “回答我。”
      我只好语塞看他,他却忽然哈哈一笑,目光里闪过心灰意,“被我说中了。”又仰天长叹一声,“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
      他那神态实在太欠揍,我又想起那长长几个月的怨气全是因为他,居然还敢问我是不是一定想不起他?
      我猛起身,“来比剑!”
      他微微一怔后应声而起,“比就比。”
      “赵沂,若我赢了,告诉我所有隐情。”
      他手在身侧按了剑,笑,“好。”
      我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他若愿意告诉我,自然顺台阶而下;他若不愿意,以他如今的修为,我拼尽全力也赢不了他——他在第三招欺身而上,躲过我剑锋,凛冽的眼神和寒冷的剑锋一同逼近,精准地停在我脖颈处。
      月辉皎洁,四野寂静。他错身在我侧旁,半步退让都不曾,干净利落地结束这场比试。
      我的剑讪讪垂下,苦笑,“你赢了。”
      他的声音逼在耳畔,喑哑道,“信我,那些隐情,你不会想知道。”我看到他月下青白的指节,死死攥着剑柄。
      僵死,却是用剑大忌。
      我和他都不欲多言。第二日我离开,他送我至三里驿亭便转身打马而归。我突然记起来问他归期何夕,策马回身,胡尘风沙里,人影已然漫漫无处寻。
      回去后,子芸只问我谈得如何。我道不欢而散。她欲言又止几回,终默然而退。
      我再见到赵沂是半年后,临近年关,天降大雪。我与师弟师妹们置办年货回来,说笑间瞧见他靠坐在山庄大门旁墙根处,半个身子被埋在雪里,雪里隐隐渗出鲜红的血色,触目惊心。
      我手一松,年货全掉在地上。
      “赵沂!”
      他脸上都是血水,一片冰凉。我探了他鼻息,慌张地喊他的名字,“赵沂!”
      又去扒他身上的雪,满手血红,我惊慌失措,连声音都在抖,“喂!说话啊!他妈别吓我!”
      “嘶……”他轻轻吸了口气,微微睁开了眼睛,他皱着眉,似乎是想笑,“混江湖的,怎么慌成这样?”
      “混蛋这能比吗!”我想把他从雪里弄出来,拉了他的胳膊搭在肩头,他的身体几乎僵硬了。他却往回抽了手,终于挤出虚弱的一个笑,“别弄了,五脏俱裂,逃不过的。”
      又道,“我没骗你,你看恶果终于报应到我身上了……”
      “我不管!”我又去拉他的手,却被他反握住,手背上一阵刺骨的寒冷,我皱紧眉,正想朝他吼,他却疲惫地闭了眼,声音微弱,“过来,我有话要说。”
      我呼吸不稳地看他,半天没动。他紧了紧我的手,又说,“过来。”
      江南难得见那么大的雪,一片一片鹅毛一样,落在他脸上总也不化。这个混蛋刚才问我,“怎么慌成这样?”……是啊,怎么慌成这样。
      我俯身慢慢凑近,“说吧。”
      “再近些。”
      几乎面耳相贴了,他微弱的呼吸就在耳边,我摒气等着。他慢慢叫我的名字,说,“我等得太久了……我等了十三年才碰到你……又等了四年,喜欢上你……又等了七年,七年……师父说你帮着说亲,我想我等不到了……等不到你感同身受,等不到你也……”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慢而稳,落在我耳边却都若惊雷一个个炸响,却都如浪头一个一个地拍打。他问我,怎么慌成这样。
      他这样聪明,竟然不知道我怎么慌成这样?
      我头一偏,吻了下去。
      他惊讶地睁大眼,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个音。片刻,他眼里的光彩暗淡下去,唇角却泛上了笑。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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