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荧》柳云漪

14、心声

　　去往少阳山的路途虽不算遥远，三人行走于密林之间，没有车马，这样的长途跋涉更是使人筋疲力尽。更何况，林钰的身体愈发虚弱，实在无法忍受日夜兼程地赶路。崔影见状，只好帮宋碧汐扶他一把，使他不至于成为拖累行程的累赘。于是，这一天天下来，碧汐对崔影的观感倒是好了不少。

　　当夜幕降临，他们便短暂地停下脚步，找几个枝桠生火烤食，就地休息一晚。月影疏，清风袭，知了鸣。每当此时，似乎过去的悲伤种种，总是容易浮上心头。碧汐抬头看着这月，不知怎地便想起那夜灵河的点点魂荧，还有初见崔影和林钰时的场景。她又何曾想到，几日前仍在母亲细心照料下无忧无虑的她，转眼便莫名地踏上了一条前路无比凶险的路。可如今她双手被捆绑，绳索硬生生在她光滑白皙的手腕上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她的鞋早已磨破，行走时与赤裸双足无异，早已磨出了水泡。当初堂堂丞相府小姐，谁曾料到会破烂成如今这般模样。可她的神色却从未有过如此般平和。她隐隐地有预感，离解答这些年自己内心的疑惑的时刻，快要到来了。

　　“你知道自从娘亲在火场抛弃了我后，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吗？”崔影突然开口，却像是自言自语。

　　碧汐抬眼望她，虚弱地摇了摇头。

　　“说来可笑，却又像是命中注定。”崔影随手扔了一个树枝入火堆里，眼睛闪闪的，似乎有泪珠闪过。“那日大火熄灭后，我年幼无助，唯有蹲在府门大哭。娘亲去了，宋府烧没了，家便没了。我还能去哪？可你知道吗，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神仙般的男子从火堆里走了出来。”

　　“他本是要准备离开，可看我嗷啕大哭的模样着实悲惨，便停下了脚步，蹲在我身前，问我‘你想跟我回家吗？我会给你吃的，教你武艺，让你在这个世道能够保全自己。’是他让我有了新的家，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碧汐忍不住搭话。

　　“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存在，美好如初阳。不论出身、智谋、武艺均远胜于常人。甚至可以说，他是百年来不世出的奇才，岂是我等蝼蚁能相比的？”崔影冷笑。可不知为何，她那弯起的嘴角间，竟有说不出的一丝凄凉。

　　“可他心中藏在太多的苦痛，从未与人言说。这么多年了，他牺牲了太多太多。他从出生后就背负着祖辈传承的命运，这一生只能为守护百姓而生。可命运又何曾对他公平过？一个早该死的大人物害他家破人亡，从此孤苦伶仃一人，靠隐姓埋名，忍辱负重才活到今天。”

　　“我知道他日日愁思萦绕，夜不能寐。有时半夜三更时经过他房前，可那儿依旧是灯火通明。我透过窗的缝隙，看到他在桌前处理文案的样子，眉头紧紧地锁着。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忧愁，但我不愿再继续做他鸟笼里养着的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疾苦的金丝雀了。于是有一天，我悄悄跟随他，向后山的禁地走去。”

　　“后山？”碧汐奇道。

　　崔影像是没听见，继续道：“住在他府中已有一年了，可我竟从未发现他房间的屏风背后，有一个暗门。推开后，居然是一条斗折蛇行的暗道。里面荧光闪闪，每隔五米便有一团奇异的幽蓝色的荧火照亮着隧道。”

　　碧汐心里一惊。

　　“我紧跟他身后约十丈远，生怕他发现。过了不久我们就走出了暗道，回到明亮的地面。远方隐隐约约传来练武的声音。走近一看，山谷里竟然遍布了成千上万的兵士。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军服，举着枪杆，在烈日下整齐划一地训练着。”

　　碧汐心里不禁大惊：这难道是在养私兵？

　　“正在我惊讶地不知所措时，他从一旁走出来，死死地盯着我。我从未看到过他如此严肃的模样。那一刻，我又敬又怕，吓得直哆嗦。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站稳，假装镇定地对他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他眼中的严厉稍减了一分，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他对我说：‘影儿，这一年来，我看着你长大。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孩子。但是这些罪恶的事情，是我背负的命运，我一人承担就好。你不该搀和进来。回去吧，再也不要来了。’可我那一刻突然心很痛很痛。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跪了下来。”

　　“你……”碧汐不解。

　　崔影眼神黯淡下来，眉头紧皱，像是不忍，又像是埋怨。

　　“我多年侍奉在他的左右，可半点悲伤都无法与他分担。唯有离开他，在江湖上扬名，才勉强为他分忧。这些事情，他一个人扛着，该有多苦啊。我跪下来祈求他：‘你让我替你分担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已经长大了，也是时候该报恩了。’他的脸上闪烁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半晌，他答应了。”

　　“从此，我变成了他的影子。他将我安排进烟雨楼，明面上是用美色阿谀奉承达官贵人的青楼女子，实际上替他探听朝野贵族的秘密，更是他暗藏的杀手，替他解决那些挡路的贱人。”

　　崔影缓缓摸着自己手上的茧子，却没有一丝心疼的表情。“你看我这双手，便是一点点替他在炼狱里，磨出厚茧，擦着别人的血。可那些肮脏的血，流便流了，又何须提？”

　　碧汐不解道：“可你这样岂不是害了自己？”

　　崔影微微垂下眼帘，可下一刹那立即抬头，笃定地看着碧汐：“我愿意的。为了他，坠入深渊又有何可惜。不过韶华易逝，几十年匆匆而过，只希望我能长伴他左右。”

　　碧汐一时语塞，心中似乎也能感觉到她的苦闷。人生短短数十年，能找到一个自己甘心为之即使倾尽所有，也要守护在他身旁的人，是有多么难。更何况，听起来，他像是她心中的光。而光的所在，指引着她的去处。

　　“那……这个男子，他到底是谁？”碧汐小心翼翼地问道。

　　崔影转身看她，像是看着全世界最愚蠢的人。“你竟不识他！”可片刻后，她却又仰天大笑。“也罢，他怎么可能让你认识真正的自己？不过，你很快就能见到了。这么多年的筹划，也该收网了。”她盯着地上昏睡的林夕，脸上露出一丝意味难测的笑容，冷酷得直击碧汐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