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七玄琴

11、入梦

　　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他还在看着我，笑的甚是开怀，像是在期待着我的赞扬，我却笑不出来，他错愕的看着面无表情的我，脱口说道：“莫非你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我很喜欢！
　　这时皇爷爷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低沉，特意拉长了尾音，在我听来，却像是对我的威胁和警告。
　　“穆谦！”
　　穆谦先是一愣，后回过身子，恭敬的起身行礼。
　　皇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笑呵呵的说：“这穆家的儿郎真是个个都有出息，这次回来，你想要什么赏赐啊？朕就赏你一座府址如何？”
　　“多谢陛下，这本是臣应当做的，怎敢讨要赏赐，但臣自幼便跟随叔父，叔父年事已高，臣应当在叔父身边尽孝，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爷爷又撇了我一眼，眼神凌厉，转向穆谦的时候却又带上慈爱的神色，我的手藏在袖中，紧紧的攥在一起，心神不定，总是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接着便听到皇爷爷笑着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能一直跟随叔父住在一起，你明年就十八岁了，朕记得宰相家还有一位刚出阁的女儿，朕便做主，将她许配给你，年后完婚。”
　　这下不止穆谦，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直直的看着上位的皇帝，言清失手打碎了杯子，我的心如坠冰窟。
　　我看到穆谦径直走向大厅中央，直直的跪了下去，我听到他说：“臣，谢主隆恩。”
　　后来，我看到所有人举着杯向他扬手，他一杯一杯的回敬，我的耳中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那天夜里，我喝的烂醉，把宫里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我恨，恨皇爷爷，恨张琪宁，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恨你都不会推辞，甚至恨你从来不曾知晓我的心意。
　　可这心意，也足以让他丢了性命。
　　过后，他来找我多次，我都是避而不见。
　　后来，听说他叔父辞世，我去看过他一次，他明显瘦了很多，憔悴了许多，整个人都不像原来那般张扬肆意，隔着人群，我想上前与他说句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想到，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后来就听说他婚事延迟的消息。
　　后来我被皇爷爷派去泉州赈灾，而他被派到雨山平乱，我看着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那么多百姓因为天灾与亲人、爱人天人永隔，而我却在为着这无法言说的秘密而暗自神伤，我想着，就算是得不到，便是看着他在那里也是好的，这份无法言说的情谊，便让它埋藏在自己的心底，有生之年，再不提及。
　　我想着回头见了你，一定要像以往一样与你畅饮一番，一定要不醉不归，甚至，连你大婚的赠礼我都想着回去准备。
　　却没想到，我回去后，得到的却是你身中百箭，死于小雨山碧波谷的消息。
　　你的尸体都已经葬在了穆家的祖坟中，我们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甚至你的三百亲卫，一个逃出来的都没有，全部都死在那里，一个不留。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一定有问题，向来机敏如你，千军万马尚且不放在眼里，区区贼寇，怎能让你全军覆没，一代战神，号称战无不胜的穆小将军，怎能死于几个贼寇之手？
　　你才十八岁，你只有十八岁啊，你还没有看过世间繁华，你还不曾，有过心爱之人……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害死你的人，是我。
　　我在你墓前守了一天，回去的时候已是夜里，皇爷爷一直在我宫里等着我。
　　他已经接近七十岁，佝偻着身子，连身上的龙袍都要撑不起来，他坐在正堂，眼神阴郁，头发已经全都白了，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几岁，声音也像是病了许久一般，沙哑的不成样子。
　　“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我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想说，心中一片凄惶。
　　厅里又恢复了平静，静的能听到他越来越激烈的喘息声，他像是终于被这样的我激怒，奋力把手里攥着的东西一股脑的扔了下来，声嘶力竭道：“你这是要气死朕！你可知你什么身份，传出去像什么样子？朕的太子，朕的好孙子，最得意的孙子…”
　　“咳咳……”
　　满地狼藉，全是你的画像…
　　他咳了许久，眼睛通红，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他喘着粗气，厉声吼道：“我薛国的太子，身上怎能有这样的污点？你让朕死后怎样面对你的父亲？看朕精心栽培的孙子，成了一个怪物！！”
　　污点，他觉得我的爱是污点，他说我是一个怪物！这便是我一直敬爱着的皇爷爷，我望着坐在正堂中央，怒极的皇帝，忽然不知道，那令千万人前赴后继，踩着鲜血，踏着尸山血雨也要争夺的皇位，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所有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将会变的冷血无情么？
　　那身明晃晃的龙袍，是不是一旦穿到身上，就会丧失本性，铲除一切阻碍自己的人，无论那人是善是恶，是忠心耿耿还是忘恩负义，无论他立过多大的功劳，杀过多少敌人，夺回多少城池，为他付出一切的国家多么出生入死，他被自己所爱，就该去死么？一旦危及到皇家的利益，就该像一颗棋子一样，随意的舍弃么？
　　我将来也会变成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人么？
　　我笑出了声…
　　那位连走路都有些摇晃的皇帝突然暴怒，他腾的从椅子上跳下来，奋力拔出墙上挂着的宝剑，却因为手中无力，踉踉跄跄的差点扑到地上，他用剑支撑着身体，怒声道：“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他猛烈的喘息着，像是一个破败的鼓，一字一句道：“他该死，害死他的人，是你！！！”
　　“害死他的人，是你！！！”
　　“害死他的人，是你！”
　　“害死他的人，是你！”
　　……
　　“是你！！！”
　　“啊！！！！！！！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别说了……”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我跪在地上，把你的画像一张张捡起，脑中一遍遍的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害死他的人，是你！！”
　　是我！我知道是我了！
　　我不该动这样的心思，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这时候的你，还是薛国百姓崇拜着的穆家小将，是薛国百姓们的不败神话，是一个即将迎娶宰相千金的人生赢家，你会娶妻生子，会子孙绕膝，会拥有无限光明的一生，会快活的，过完这一生，怪我，怪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是我，害死了你。
　　你该有多疼啊，那么多箭插入你的身体，听说尸体都已经不成样子，我怎么对得起你，对得起那么赤诚的你？
　　你可知道你忠心守卫着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你忠心守卫着的，是一群魔鬼，这皇城，看似奢侈浮华，看似雍容华贵，却也不过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看似富丽堂皇的墓罢了。
　　你拿命去守护着的，也不过是在危及到他的利益的时候，也毫不犹豫的把你除去的皇帝罢了。
　　你一生赤诚，未曾负过任何人，可最爱你的我，却害死了你！
　　……
　　我的眼晴看不到了。
　　皇帝病倒了，太子瞎了，朝堂上乱作一团。
　　我抱着你的画像，坐在地上，像是被世界隔绝了一般，我听不到，看不到，甚至感觉不到饥饿和困倦，我自己待在宫里，时间像是停止了一般，谁也不敢靠近我，谁也不想靠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