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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雾与阳光的小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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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左肩上纹着一只吞没四分之一背部的黑猫,为什么?
蓝雨霁里的女孩都在拼命地掩饰自己的身份,她们绝不会让人在夏日炎炎的光照下,发现哪怕一点点关于自己工作身份的信息,即使有纹身的癖好,也会选择比较私密的部位。
明树平躺在床上,转过头去,向着房间内侧的隔断看去,九五把一张白色的轻薄塑料纸向着空中撒开,小心翼翼地顺势铺在水床上,接着她轻盈地走到水床的侧面,像踩着某种古老仪式的舞步,九五轻轻地伸出手,把塑料纸的边角褶皱抻平,明树看着她圆润的身材不仅想到了冬天里的小熊,把她从山头扔下去,会不会压着漫山遍野的蘑菇松子绿叶红花,圆碌碌地滚下去。
“好了,我帮你脱衣服吧。”
九五微笑着走出隔断,从床上把明树拉起来。
她的那只黑猫是代表着一个侠客,像动漫里的那样,保护弱小的意思呢,还是象征神秘与亡灵,像欧洲的黑暗传说,或者仅仅是为了吸引客人,让自己更显妩媚妖娆?
明树趴在水床上,感受着九五身体的触摸。
明树早就厌倦了这套服务流程,也对场子里的女孩不报任何期待,他想的事情是快快结束,一切的一切。既然这样,那他何苦要来呢?或许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或许他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一躺,让自己放空,把自己融进虚无里。
他想着,身边的现金还可以来这里一次吧,这样实在太棒了,他再也不用为挑选发愁,提心吊胆或者满怀期翼。明树想碰见一个能够唤起自己感受的女孩,他不知道到底能感受到什么?反正是要有感受,可去的越多,明树就越失望,在这里也要迎合某种迫不得已,永远题目一样的闲聊,永远机械的流程,你要举止绅士,常常赞美,因为你不想让两个陌生人陷入难堪的尴尬中。有趣的人很少,大多只想让你尽快出货,早点拍屁股走人,以便进行下一场,再一下场,速度、下一场这些都意味着金钱,更多的金钱,这里是金钱的海洋。本来想着来这里可以静下来,思绪不至于如此澎湃难以控制,没想到哪里都一样,每次你以为你找到了一种安静的人生,没想到只是激进的人生换了新衣服。一切都走得飞快,让人喘不过气来。安安静静地离开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明树把他的期望一次又一次降低,能够给予某种启迪的,能够感受欢愉的,做自己的,相敬如宾的,这些层面的交流统统没有,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态问题,还是必然的结果,抑或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只要不吵架,能够陪着自己,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大家相安无事就好,这是明树最后的要求,可还是不行。
“哎,你哪儿人啊?”
“你结婚了吗?”
“怎么这么冷,你不开心啊,你来这里要开心啊,你不喜欢我?”
明树看着这一张张面孔,突然感受到了某种荒谬与悲凉,他心中下定决心,做人既然不能让自己开心,那让别人开心也不错,不管谁开心,有开心就好。
明树学会了见到不同的女孩说不同的话,热情的就更热情,风骚的就更风骚,冷淡的就稍微和气一点儿,怪癖的就大度一些,总之,他完全没有了自己。
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早就把自己杀死了,既然我得不到快乐,那如果能够让别人得到快乐也是有某种意义吧,最起码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进入的时候,九五轻叹了一声。明树捕捉了她那轻皱眉头的短暂瞬间,那是压抑、兴奋、痛苦、欢愉的瞬间,那一声轻叹,一个孤独的灵魂短暂地接纳了另一个孤独的灵魂。
欣赏着九五脸上美丽的风景,明树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自己的初恋和过往。
从遥远的现在回忆过去,旧日子里的风景变成一张张充满诗意的老照片,随便截取某一个瞬间,捧在手心里观看,都能够触碰到你心底的暗流。
那是一个谜一般的小镇,当你想到你的故乡,你会想到什么?雾气、阳光,屋檐的雨线神奇地聚在手心;狗叫、拖拉机的轰鸣,门前的小渠清冷地滑过指尖。
春天,小镇始终被乡间田野的雾气笼罩,那是梦一般的模糊视野,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只可以听见田间乡头嗡嗡闲扯的人声,小孩的哭声,狗吠声,外婆让回家吃饭的呼唤声。这些声音都被裹上了一层雾气,世界灰蒙蒙的一片,里面应有尽有。雾气总是清冷,像一个个寡淡的梦。虽然寡淡,但触觉灵敏,你怎么也忘不掉。万物染了灰,刨开灰,确实色彩缤纷。就像你买彩票刮奖一样,只是这里的彩票每个都会中,如果你也是个寡淡的人,对什么事情都不上行,来了你好,去了再见,那么你可以在这里过得很好。可明树有不一样的想法,来了可以说怎么才来吗?去了可以说别走吗?总是一样的,明树可不喜欢。
到了夏天,雾气渐渐消散,继而被明亮的饱含热量的阳光替代,角角落落像被水洗一般,万物清晰得有些过头。阳光像一个光屁股的小伙伴,一直跟着你,形影不离。你偷杏子,它看着你,你买冰棍,它看着你,你被父母揍,它也看着你。麦浪里它挠你,拖拉机上它烤你。有时候你有些烦了,躲在屋里不出去,可它还是不放过你,它透过窗户,透过一切空隙凝视你,你以为你躲得了它,不可能的,它就好像恋人恶作剧一样,就是要看着你。好吧,那就看着吧。它期待你什么反应呢?后头你明白过来,原来这家伙是想让你永远记住它。
秋天太阳变得和蔼,减了光热,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它只会对你好,把一切都变美。天很高,云朵变幻莫测,雨水唱了主角。雨水是滋补之母,它灌溉一切,对于母亲你总是难忘。发洪水,大人们担心雨水堵在墙角不出去,伤了根基,就在门前小径开渠引流,小孩子可热闹坏了,在水渠排起长龙,把手进去,让水要么在掌心聚拢,要么穿过指尖,有的挖泥巴,然后捏成各种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形状。坏一点的孩子还会把水、泥巴泼在别人身上,常常一场雨之后就是一场揍,黄孩子都变成了黑,黑孩子都是泥做的,揍一顿才会变成黄孩子来。母亲们见面也有话聊,骂着自己的孩子调皮,对方说调皮是好的,聪明,长大有出息,接着又骂自己的孩子,期望对方把自己刚才说的话还给自己。
冬天是雪的天下,外面飘雪,家家准备了小火炉,老人们早早起来生火烧水煮茶烤馒头,一切准备就绪,小朋友们就起来了,正好吃现成,茶太苦,可还是要喝一点点,最高兴的是看着爷爷喝,爷爷高兴了会给自己烤馒头吃,有时候母亲做了包子,也会烤来吃,外面焦黄,里面软糯,简直是人间美味。当爷爷喝茶的时候就会讲很多很多故事,于是小朋友们会坐在小板凳上听故事,闻着故事声,领居家的小朋友也会过来,一起听故事,什么故事不要紧,要紧的是一起听故事的氛围,几个小朋友都在拼命理解爷爷的故事,听到恍然大悟处,小朋友们会互相看看,为彼此高兴,友谊的种子就此种下,很多年后他们会怀念那些个“为彼此高兴”的时光。
有时候明树想,雾气是灰遮蔽一切,雪也遮蔽一切,会不是也是雾气变的?其实自己的故乡就两样东西:雾与阳光。
那九五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呢?
明树三岁的时候,家里买了全镇唯一的一台电视机,每晚,家里挤满了从乡间劳作归来的姑婶婆媳,他们带着自家的小孩,拿着各自的小板凳,围坐在房子中央,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神奇的小盒子,不管是广告还是新闻,都看得津津有味,渐渐地,姑神婆媳的男人们也加入了这个队伍,房间里的空间变得局促起来,明树因为是自家人,享有特权,趴在床上看,因为人多,视线自然地受到了阻隔,明树又不愿意下床,不愿意放弃这个独一无二的特权,他就站起来,越过人们的头去看。电视剧是大家最受欢迎的节目,每次有关于男女上床的镜头时,房间的空气内就会立刻弥漫起一股难以捉摸的奇怪氛围,大家屏气凝神盯着屏幕,仿佛要把眼珠子送进神奇小盒子里去,盯得久了,房间里安静得难堪起来,会有人故意咳嗦一声,这时人群就好像冬眠后苏醒一般,哄堂大笑。
明树一直有个疑虑挥洒不去,每次男人抱着女人躺下,电视屏幕就黑了,接着这个女人就生了小孩,是男人抱一下女人,女人就可以生小孩呢?还是男人抱着女人,然后还要共同躺下,才能生小孩,明树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多年。
“你吃的苹果怎么是绿的?”
“绿的甜,好吃!”
“那让我咬一口?”
“我先咬你的。”
明树一大口下去,商店店主的五岁女儿,那个戴蝴蝶结的小女孩,愣愣地盯着苹果,她强行忍住眼泪,把头伸过来,嘴巴长得大大的,要一口把整个绿苹果吞没的架势。看来她也不是容易吃亏的主儿。
绿苹果只是被蹭掉了一点皮,那个王林苹果皮厚而光洁,在蝴蝶结咬下去的时候,明树故意不动神色地偷偷往后挪了一下苹果的位置,蝴蝶结只是用两颗大门牙征服下来一片绿莹莹的果皮。
蝴蝶结咀嚼着,眼睛依然盯着明树手里的绿苹果。
“你再让我咬一口?”
蝴蝶结几乎要哭出声来。
“那不行,你已经咬过了。”
蝴蝶结一下子扔掉自己的红苹果,躺在地上哭起来。
“你哭也没用,我是不会给你的。”
明树说着走开,身后的蝴蝶结越哭越响,还可以听出她来回翻滚时裙子的窸窣声。
家里人都不在,明树从院子里走进厅房,他咬了一口苹果,晃着脑袋,眼睛随意地盯着厅房墙上的字画看起来,这些画他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遍,厅房正对门的位置摆着一张大桌子,大桌子上供着香炉,两边是两张太师椅,墙上中间是一幅山水画,山水画的两边是幅对联,明树只认得左边对联的“九”字和右边对联的五字。厅房的西边立着一个柜子,上面隔着那个神奇的有图像可以发声的盒子,大人不让小孩子自己瞎动,明树起先对盒子很好奇,大人不在都会偷偷打开看上一会儿,一次在家人集体摘桃子的时候,明树悠悠然地看着孙悟空也在蟠桃园摘桃子,他盯着屏幕上孙悟空恣意地吃桃子,摘了又扔,几千年菜才结一个果子扔了多可惜,给我一个就好了,正想着,果然看见母亲提着一筐桃子进来,明树欣喜地冲上去,迎头赶上怒不可遏的父亲的一记耳光。
那真是一记漂亮的右勾拳,明树现在好笑似的想。
明树当时晕倒在地,醒来就看见父亲关注而又懊悔的眼神,旁边放着一碗鸡蛋羹和几个桃子。
靠近南面大门的墙上贴着几张当时流行的港台电影明星的海报,每次想到电视机上男人跟女人抱着躺下,女人就生一个大胖儿子的桥段后,明树就忍不住想冲上去学着电视上的样子,亲一亲海报上的女人。
明树真这样做了,他端来小板凳,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对着海报上红艳艳的嘴唇亲上去,明树闭起眼睛,可什么也感受不到。几次之后,明树就兴味索然。
现在,明树看着南面墙上的电影海报,耳边传来商店店主那个戴蝴蝶结穿裙子洋娃娃般的五岁女儿。明树这才注意到,蝴蝶结穿得裙子是红色的,那抹红左右晃动,就像秋天的风随意逗弄着不经意间落下的树叶子,这抹红在斑驳树影的映照下,已经化身为一个奇特的符号,明树此刻觉得自己仿佛突然置身于另一个地方,砖铺院子、苹果树,午后的阳光,那抹来回晃动的红裙子,渐渐消失的女孩的哭闹声,一切的一切,仿佛是造物主早已造好,永远地凝固在那里,就等着明树进入,只有进入这一行为,才会使得这一场景具有生命力,就像是王子亲了公主,睡美人的咒语才可以解除,公主才会苏醒一般。
明树伸出手去感受此时空气的流动,一种奇怪的时光穿梭的感觉,时空以快到静止的速度流动,只有你静静地盯住他们,他们有的可能会停下来,看看你,以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然后摆摆手,迅速离开。明树看着指尖流动的光阴,感受着雾状停歇下来时间的凝视与告别,他想到了这座小镇,难道小镇是用停歇的时间构成的吗?如果是,那么在生命长河里,究竟是那些时间的碎片留在了这个雾与阳光的小镇?
明树不由自主地缓缓向蝴蝶结走过去,他俯下身子,定定地看着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小女孩的哭闹声渐渐停歇下来,她睁开眼睛,看到明树久久凝视的目光,一时愣在那里。
明树跪下来,突然把小女孩紧紧地搂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明树想到了死亡,他抱着这个年轻稚嫩的身体感受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想把自己感受到的风,捕捉到的雨,讨厌的人和欢心的猫通通告诉她,他想给这个小女孩一个承诺,一个小女孩想要的任何承诺,只要小女孩愿意,他可以一生一世去践行这个承诺,甚至不惜生命的代价,他想要一直拥有这个青春美好的身体,尽自己一切力量去保护这份纯真,这是比夏天的新叶和秋天的蓝天还要真诚还要明净还要原始的感受。
明树感受着,又被自己的其他念头打断,他知道他不可能一直抱着这个商店店主五岁的女儿,他也不可能一直呆在她身边,努力着保护着她不被恶人欺负,不被坏人影响,他更不可能给她一个永久的承诺,即使他相信,他愿意以生命的代价做担保,那她会相信吗?
翻开书页,历史告诉我们,人类是多么地虚伪与善变。
明树痛哭起来,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虚无,他想到既然人不免都会有一死,那么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你死了这个世界还会照样运转,还是会有人活着,做你做的事情,听你听过的歌,甚至做你没有做的事情,听你没听过的歌,那样更让人难受。
没有任何事物是永恒的,既然不能永恒,那么做个好人和做个坏人有什么区别,既然不能永恒,做人跟做一条鱼也没有一点区别。
明树哭得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他箍紧的手臂才轻轻放下来,明树悲凉地看着这个小女孩,这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也是跟自己一样,脸上挂着泪珠,她好像完全被明树一系列紧张急促的举动吓到,她脸上出现一种只有阅尽沧桑的女人才会有的平和与安详,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光辉,那是伟大母性的光辉,她静静地凝视着明树,似乎等待着什么,就好像天空抖落掉满脸脏污的阴云,等待一场绚丽的彩虹一般。
明树悲凉地凝视着小女孩,小女孩平静而又神秘地凝视着明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商店店主五岁的小女孩才闯入明树的视野里,明树觉得很奇怪,她就好像是一个外星生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你身边,意识是从什么时候苏醒开始接纳这个小女孩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明树打开了一扇门,遇见了另外一个世界。
明树觉得一切都很恍惚,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要做些什么,他不由自主地亲了这个五岁的小女孩,在幻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亲密接触后,梦想终于实现了。
明树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个对自己人生有重大意义的初吻,一种势如破竹的眩晕就像疯玩了一天看见床便倒头的昏睡,霹雳般切断了明树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小女孩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