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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三年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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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承平三年四月廿三,天狗食月。司天监复言天狼星冲犯紫宸,恐边境生变,帝因欲亲征,廓定四表,以光社稷。
四月的天已日渐和暖,阳光也明媚了许多,照在人的脸上,微微醺然,昏昏欲睡的样子。
只是敬功门侍奉的内侍可没有这样的好心情,龙椅上的天子不怒自威,一张英挺的脸沉的要滴出水来,旁边的人只光看着,都觉得骨头血都冻成了冰碴子,整个一个还称的上温暖的大殿一下子便回到了寒冬腊月。
中常侍站在旁边给他磨墨,冷不丁听见男人阴恻恻的声音,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皇后回去了吗?”
缓了缓,他马上给底下候着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有揣摩着皇上的心思,小心开口,“这会儿怕是已经回去了,奴才再叫人...”
“回皇上,皇后娘娘仍在那儿候着呢。”通传的小太监已经回来了。
他还没出口的话一下子噎回了肚子里,觉得很是为自己头痛又可怜。
皇上手中的毛笔顿在空中,笔尖上的墨汁凝聚成一滴,啪的一声落在雪白的上号宣纸上。雕花的白玉紫毫悬而不决,停了半晌,才仿佛若无其事地落下去,只是那握在笔杆上的修长手指却紧的令人发憷,分明的指节隐隐泛出青白。
殿内的气氛愈加压抑。
日影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已到了该掌灯的时候。软底小靴踩出轻快的步子,通传的小太监弓着身子进来,脸上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皇上,皇后娘娘已经回去了。末了还教奴才问,您今儿过不过去呢,说是备了您喜欢的菜式。”
他本以为这下皇上总该高兴了。毕竟他在敬功门侍奉了三年,还从未瞧见过这位平素冷清的皇后娘娘这般向皇上示好过。却不想红漆案几后面传来笔杆落桌的清脆响声,明黄常服的男人脸色沉沉,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冷冷地道,“朕什么时候关心她回不回去了?下去。”
可已经站了一下午的中常侍分明觉得男人绷了一下午的身子慢慢松懈了下来,终于把那卷他已经看了一个时辰的奏章卷了起来。
中常侍大人眼里含了一包热泪,无语问苍天。他表示,帝后不和睦,奴才抖三抖,古人诚不欺我。
跃动的烛火勾勒出女子清丽曼妙的侧影,投在身后的墙上,像一幕精致的剪影一样迷人。桌上的精致菜肴已经渐渐失了热气,一旁的墨兰有些惴惴地瞧着她,偌大的殿内灯火通明,却又沉默的令人压抑。
“皇上驾到。”
她闻言怔了一下,心里仿佛隐隐松了一口气似的,这才站起身来向外迎去,心里的情绪有些不同寻常,她想着心事,竟忽略了兰窈通报时声音里的奇怪与僵硬。
沉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的扶住男人的身体,心中讶异,又抬头仔细看了看他,面色有些虚浮,醺然的样子,可眼睛却清楚地很,像是要看进人的心里去。
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凑过来,似笑非笑的问,“你备的菜呢?”滚烫的呼吸喷洒下来,她朝后缩了一缩,下意识顺着他的话答道,“在里边。”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直起身子,自顾自地走了进去。她出着神,慢慢地跟在他后面,绕过屏风,便看见男人又打发了一干宫人退了下去。她倒也见怪不怪,他在她殿里一向不喜欢有太多人伺候,仿佛看着她为着他的事忙东忙西是件无比有趣的事儿似的。
“娘娘?”低而轻的声音,是兰窈。
她对上这个大宫女的眼睛,里面含着些许的担忧,想起中午时的话,她轻轻挑了挑嘴角,安抚的意味。兰窈也抿了唇,这才依言退了下去,带上了雕工精巧的红漆木门。
她甚少看他饮酒,倒不是不喝,只不过是小酌,而非大醉。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个路数,隔阂日久,她已不能如当初一样准确猜出他的心思,可她却有很多的话想要同他讲,抹不开面儿,落在男人的眼里,便是一副冷漠疏离的形容。
他执起一旁的银质酒壶,慢慢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到底是醉得深了,手指已有些不大灵便,几滴酒洒出来,落在干净的小几上晕开几点污渍。他有些倦怠的闭了闭眼,睁开四下里望了望,瞧见放在靠椅上的小布,便伸手去勾。
一震眩晕袭来,修长的手指擦着椅边落下去,打掉了靠着紧里边的花梨小匣,那匣子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里面的东西随着掉了出来,滚了几滚,沾染了尘土。
他的手顿在半空中。粗粝磨砂的石块,迎着烛火,里面透出莹莹的光亮。
这块石头,他以为她丢在了地牢里,却不知道原来她又寻了回来,暗自珍藏,日日端详。
骨节分明的手僵在那里,许久,慢慢攥成一个拳头。他站起身来,眼中有冰凌三尺,锐利如同扎人的寒刃,手指却温柔的划过整洁的几案,一点点滑过去,轻轻落在了一旁的剑架上。
他把剑抽出来,月光如水,剑光亦如水,光洁剑身照出他凛冽的眉目,男人随手挽出几个剑花,剑刃破空挥出轻响,听的人汗毛倒竖。女子眼光微微一闪,他把她的反应收在眼底,想笑,又笑不出来,觉得不该这么勉强自己,终于把嘴角垂了下来。
有什么用呢?他拔了剑又怎样,毁了这块破石头,又或者是...毁了她。他被自己脑海中蹦出的念头吓了一跳,逼迫着自己想下去,也知道不会成真,他舍不得。
他白日装成不在意的样子晾她站了半日,还以为自己是真的可以放下她,可不过喝了几杯酒,他就忍不住来找她,明知道她是为了柔然出兵之事来求他,明知道她又是为了别的人来向他服软,可他就是舍不得,忍不住,不能不在意。
他微微歪了头,看着如水剑色在眼前掠过,觉得这三年就像一场梦,眼前锦绣殿堂,如花美眷,都是南柯一景,他不知道自己赢了什么,又输了什么。
想不清就不要再想了,他终于开口,摆出帝王的架子,拿着腔调。
“你想求朕什么,说吧。”
她愣住,终于问道,“你说什么?”
男人回过头来仔细看她,疑惑她竟会反问。他想了三年,已经明白银货两讫,以物易物才是他们之间最平和的相处方式,她不该反问,不该让他觉得她今日如此不是别无所图,不该让他生出可怕的期望。
期望?自己竟还存这这样旖旎的心思。
他盯着她皎白的脸,忽然笑起来。清醇的酒气中,他把手捂在眼上,摇着头,笑得不能自已。
只是那笑,听着让人无比难受。
“不是吗?如果不出朕所料,你应当是来为你的那个二弟,如今的柔然王子,来求情的。”
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震惊的忘了反应,只能看着他把手放下来,仔仔细细的端详她,无比陌生的眼神,突然开口问,“你恨我吗?”
她还没有说话,他已自顾自地答了下去,“你原是该恨我的。”
“是我拆散了你和浚儿,是我强娶你为妻,是我弑君篡位,是我不择手段,冷血无情,暴虐好武,不孝无德。”
“我不是...”她的话断在他扬起的明黄袖角中。
“不管你是不是,朕都不会答应你。”
“出兵柔然之事,你求也好,不求也罢,此事已定,无需多言。”
再没有什么好说,他所有的耐性和温柔在三载的冷漠后也终于消失殆尽,只剩下无言的倦怠,化成一句叹息,嘴唇开合几次,才能找到声音。
“未央啊。”
她记忆中一贯自信冷静的声音第一次这么虚弱,他的声音带着轻颤,到最后,消归于无声。
就像是一首夺人心魄的战乐,到最后,往往是这样卑微而无奈的收梢。
红烛垂泪,纱幔飞扬,应是冷月无声。
他慢慢转了身,背对着她离开,脚步凌乱踉跄。银光如洗的长剑无力地垂在身后,锋利的剑尖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时断时续,荡在空中,孤月般苍凉。
她心里仅存的一根弦在这持续的,无法忽视的剑声中越拉越长,越来越细,终于岌岌可危,将入深渊。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的传过来,带着微微的低咳。
“算了。”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掉在她外裳的对襟花纹上。那眼泪噙在绣纹精致的银凤眼角处,似落非落,若坠非坠,不过片刻,便渗进了平滑的绸缎里,慢慢晕染开一片暗色,衬得那展翅欲飞的凤凰越发的耀眼夺目。
回忆的尽头如白纸染墨,爱恨都淡成一片朦胧,她闭上眼睛,极轻极缓极慢的叹出一口气来。
是啊,算了。
那过往的种种,她都...不计较了。
小臂粗的宫烛烧的热烈而旺盛,跃动的烛光从他身后透过去,扯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剑柄冰冷且坚硬,如握玄冰,麻木和寒意顺着手指一点点爬上去,而后迅捷地蔓延开来,他几乎可以听见身体结冰的声音,咔,咔。清晰的令人心惊。
从他儿时到如今,这剑一直是这样的冷,从前他在数九寒天练剑,觉得形销骨立,彻骨寒凉,可是并没有人会去关心,没有人肯去递给他一件披风,甚至没有人肯去问一问,他是不是冷了,是不是累了,包括他的父皇,他的母亲。
没有人。没有人。而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没有人,他只好自己去争,只好自己去夺,只好自己去抢,有什么办法,他不能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不能死在失去母妃的绝望里。他只能自己咬着牙活下去,爬上那个从小就仰望的高位,把所有曾经嘲讽过他的,无视过他的,欺侮过他的人统统踩在脚底下,他不能再被任何人抛弃,他一定要走下去,哪怕是踩着黄泉白骨,他也要走下去,他必须要走下去。因为没有人能救他,没有人会救他。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发过誓,只要是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他也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有爱。可是他遇上了她,她的眼泪能抵得上千军万马,他用进尽手段也不能让她回心转意,他的爱那么少那么深,全都给了她。
他遇上了她,他所坚信的一切,自此沦为笑话。
自那年春日他将她于尚书府门前将她拦腰救下直至今日,已有六个年景。
他已爱了她六年。
六年的岁月只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便是这世间原来真的有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原来真的有心心相印,情比金坚。
他用六年的时间,见证了自己最可悲的一次失败。
既然如此 ,那便算了吧。
这个女子他杀不得,疼不得,护不得,舍不得,爱不得,却也...恨不得。
一双细白的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细瘦的胳膊带着温热的触感缠上男人劲瘦的腰身,让他的脚步陡然停下。
女子的手从身后伸过来牢牢地抱住他的腰,轻柔却不可忽视的力道,就像她的人一样。他想起李常茹曾自比绞杀榕,呵,其实她才应是绞杀榕,柔软的面容,却有着比谁也要坚韧的心性,默不作声地潜进他的心里,不动声色地攻城略地。
他痛恨自己的软弱,所有千辛万苦堆砌起来的壁垒,好不容易狠下心来作出的决定,远远比不上她一个虚与委蛇的拥抱。
她靠在他僵硬挺拔的背后,轻轻侧过脸去,明黄常服上的蹙金龙纹密密地贴在她的颊侧,冰凉的触感,竟然她无端生出心疼。
殿中寂静无声,只听到更漏滴嗒,与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声音,一个平静轻缓,一个渐趋沉促。
“我等你来,并不是为柔然出兵之事。”
“朝堂之事我只略闻一二,却也知道柔然多次犯边,扰我安宁,出兵,并非无良征伐。这些,我都懂得。”
“你的心意,我也懂得。”
“有一个人告诉我了很多事。我想,三年,足够我认清一个人,想明白一些事。”
“我想试一试,做大魏的皇后,做你的妻子。”
“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
她微微抿了抿唇,脸有些红。话已出口,男人却许久未答,她觉得有些懊恼,皱着眉心,脸垮下来,小女儿家的心思。
天地陡然翻覆,一片阴影铺天盖地的罩下来,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突然放大的脸,惊叫都被咽了回去。男人的吻来的如此的急切和狂热,像是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去,浓醇的酒气渡到她唇齿间,脑子慢慢晕乎起来。
那感觉很奇异,她第一次觉得安心,想要抱着他,想要陪着他,想要把自己交到他的手里。
她第一次,想要爱他。
四月渐暖,晨起阳关熹微,透过铜镜反射在殿内金丝楠木的雕花大床上,榻上鸳鸯交颈而眠,好一副风流形态。
她躺在他胸前,耳朵贴着胸口,正好可以听见男人的心跳,沉稳而清晰,他威威支起身子,抬起头来看。男人仍旧睡着,她仔细的打量,他其实长得很英俊,狭长的眉眼,高而挺的鼻梁,下巴上透出些些青茬。他本来就皮肤白,便衬得那青茬越发的明显,她抿抿嘴,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了触。
还没碰上,就被一只刚劲有力的手半路截了下来,他攥着女子温暖细腻的手,睁开眼,眸光似笑非笑,哑着嗓子问她,“想干什么?”
偷袭失败,她脸上漫开讨喜的粉红,把身子缩回去,绯色的锦被盖住她小半个脸,带着点懊恼的声音传出来,闷闷地,“不干什么。”
他的眼中笑意更深,抓着她的手坏心眼的在下颌蹭了蹭,看到白皙的手背上立刻浮起几道红痕,这才松开手,侧身搂住她,心满意足的样子。
时辰还早,可怀中温香软玉让他睡意渐渐散了开去,他把玩着女子细长的头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昨日你说有人告诉了你很多事,到底是什么事?”
她原本闭着眼,闻言怔了一下,黑而长的睫毛颤了颤,才缓缓睁开。
怀里的女子突然没了声响,他微微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开口,带着点低沉的鼻音,“嗯?”
女子闻声回过神来,想了想,忽然仰起脸来对他笑一笑,颊边若隐若现着两个小小的梨涡。
“没什么。现在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他探究的注视着她清澈的眼睛,半晌,俶尔一笑,眼睛微微眯起来,掩去了渐深的眸光。
“你说得对,那些事情都不重要。”
“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哎,哎,你...你还要...上早朝呢...唔...”
有道是:芳春喜泳鸳鸯鸟,
碧树欣栖鸾凤俦。
富丽华堂飞彩凤,
芙蓉锦帐舞蛟龙。
他和她相处的一幕幕迅速地从脑海中掠过,她最后迷迷糊糊地想,嗯,她觉得自己嫁了个很爱占她便宜的登徒子。
不过,和这个登徒子过一辈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是吧?
后来就再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殿内春光煦煦,有早燕双双傍窗檐,婉转雀儿鸣闹落了一树的花瓣,漫天都泛出桃花色。
当真好岁月,当真,好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