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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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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村。
那是一个晚夏的傍晚,余晖微微,清风拂拂。耕民结束了一天辛劳的农务,商户收摊关铺,私塾里孩童下课归家,沿路可听到孩童嬉戏玩闹,一片欢声笑语。
林家村是一座小村庄,林林落落的大约住了几十户人家,家家户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庄的东面有一颗枝繁叶茂的梨树,坐落在村落里唯一的医者林献大夫的院落,在炎热的夏季,这茂盛的梨树宛若一把大伞,将院落的一角挡在了烈阳之下,是一个乘凉的好去处。村里人都说,林献大夫家世代行医,这大梨树,约摸是祖上哪代曾经救治过的,投胎转世过来报恩的。
“谣言啊谣言,可不能信,”林献古铜色的胡茬拉扎的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意,他胡乱的将散落的发丝用稻草随意一扎,左右摇晃着笸箩,将里面晒干的药材抖散,一边道,“一大活人转世成了一棵树,当真是恶趣味,哈哈……哎呀,兰友你别弹了,难听死了!”
梨树下,一个黑衣青年坐在树下,徐徐拂琴,在斑驳的树影下,仿若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华之中,如果忽略他那生涩单调的琴音的话,那场景会更加宜人。
高阳只微微一笑,低头调弄着琴弦。
“啧啧啧,你说你啊,如若不是你带来了好酒,听了你这琴音,想把你赶出去的心都有了,”林献摇着头又开始絮絮叨叨,“世人皆道宁王文韬武略,众人称道的一代贤王,除却兵书谋略行军布阵,琴棋作画一窍不通,真是一大憾事!”
宁王高阳,本应在从西北驻地回京述职的路途上,却借机修整半日策马先行出现在这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林献却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好似不过是寻常好友请酒约饭一般。
“职责所在,吾不过恪尽职守,戍守一方太平,”高阳望着远处红色的晚霞,清冷的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暖意,他抬手对着夕阳,看着手中细密的纹路,悠悠的到,“若有一日,天下清平,边关安宁,吾便来此安家落户,与林大哥毗邻可好?”
“不好不好!”
门口传来一个女童清脆的声音。
这女娃约莫八九岁的模样,扎着两支羊角辫,睁着一双葡萄一样黑溜溜的大眼睛,脸圆嘟嘟的,私塾课下归来,她提着一个小书箱,一脸虎虎生风的小模样,摆摆手大声道:“阳叔父的琴声十分扰人,若是日日如此,怕是我的课业,也要被叔父拖累。”
“哈哈,有理,有理……”林献哈哈一笑,“兰友,可别拖累我家小兔子的学业。”
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一阵爽朗的笑声从远处传来。
不远处的一户人家,林大娘正捧着一盆鱼汤摆放在院子里的四方桌上,听着远远传来的笑声,自言自语道:
“约莫是小兔子课业又长进了,瞧林大夫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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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晚夏初秋,枝头深绿轻褪,天色渐凉。
京中传来消息,先帝高彦薨,先皇后殉帝而去。
先帝遗昭,昭告天下:“立太子曌即皇帝位,帝幼,嘱宁王辅政,兼帝师。余众卿,朕不能一一分嘱,望皆自爱。勿负朕言。至嘱。绝笔。”
举国缟素。
时朝局波荡,皇室宗亲欲废曌另立新皇,宁王身着重甲携西北麾下部将立于朝堂,亲扶幼主上殿,单膝军礼跪于君前,拥立新君曌上位,群臣震慑。
幼帝高曌即位,改国号元康。
元康元年。
国丧,林家村一片洁白萧肃,好似已入深冬。
村中私塾已停课一月。
午后,林兔在梨树下不情不愿的磨着药,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百无聊赖的睁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的向四处张望着,不远处麻雀一跳一跳的胡乱啄食有趣,树上金龟子扑腾着翅膀吱吱叫有趣,草丛里蝈蝈四处乱跳有趣,甚至连风吹过草丛叶子一晃一晃、天上悠闲的飘着的白云,也有趣。
真无趣!
林兔瘪瘪嘴,好想出去玩。虽因私塾休课,然举国皆为先帝守孝,父亲便以国丧期间不得嬉闹为借口,让她在家识药、晒药、切药、磨药、捡药。
她开始想念一起在私塾念书的小伙伴,想念课下追逐打闹、摸鱼爬树的时光,甚至开始想念不苟言笑、老师举着戒尺佯装要打她手心的老先生。
她坐在梨树下,望着地上斑驳的树影,不知为何,居然也开始想念高阳那比之弹棉花还不如的单调的琴音。
“爹爹,算算日子,阳叔父近日该来了,”林兔将铜杵在磨盅边缘敲了敲,将粘在上面的粉末抖下去,一面找筛网,一面对一旁卧在躺椅上看医书的林献道,“屋里的琴放了快一年了,是时候拿出来擦拭擦拭了。”
“不必了。”林献眯着眼睛,将书册摊着盖在脸上,双手放在脑后枕着,缓缓道。
安静了一会儿,就在林兔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耳边又想起林献的声音。
“他,应该是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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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汴京,皇宫,养心殿。
殿内灯火稍暗。书案上,公文堆积如山。
高阳伏案专注批阅卷宗,左手环抱着熟睡中的小高曌,小皇帝脸上犹自挂着泪痕,手上紧紧地抓着他胸前的衣裳,蜷缩在高阳怀中。
已是初秋,夜色发凉。
高阳放下笔,细细打量着怀中孩童稚嫩可爱的睡容,看着他蹙眉缩成一团,倦色回暖,心中仿若有一片柔软之处被重重的戳了下。
他常年军旅,无心朝政,鲜少归京,即便回京述职,也少与这位皇侄有过多交集。印象中皇家设宴,他总是粉嫩的一团乖巧的坐在高彦身侧,每每碰面,也只是恭恭敬敬的喊他一声皇叔。
高彦临去前,内廷不稳,外敌眈眈,他被急召回京。病榻前,高彦将高曌的小手置于他的手心,殷切道:“朕将曌儿托付于汝,可安心去矣。”又对高曌道:“皇叔可亲。”含泪闭目,猝然长逝。先帝贤明,未尝有失,此番重嘱,他自然义不容辞。
也许是共过患难,也许是高阳处处护着小孩让他卸下心防,也许是血缘至亲,也许是高彦的嘱咐,不知为何,短短几日,高曌与他迅速亲近起来。
此时距离高曌即位已一月有余,历经父母双亡、朝堂动荡、宗亲迫害,突逢此乱,若是寻常孩童,恐怕早就啼哭不止,言语失常,然幼帝不惧于人前,未尝有惶惶之色,自始至终,并无失言失当之举,学文习武如常,并开始在高阳的教导下理政,众臣暗暗称奇。
然而高曌终究也只是一个八岁孩童,自父母故去后,诺大的寝宫,宽大的龙床,每每夜不能寐,即便睡去,也会哭着惊醒,唯有高阳伴在身侧,心中稍安,才能安心入眠。
高阳尚未婚配,长期与军士谋臣为伴,五大三粗,不曾侍弄过孩儿。只见他小心翼翼、动作生涩的执帕为高曌拭去泪痕,又取过一层薄被轻轻覆在幼帝身上,细细掖了掖背角,想着等他睡得熟些,再抱回寝宫歇息。
案几上的茶水早已凉去。
高阳抿了一口凉茶,继续批阅文书,他端坐在案前,身姿笔挺,皇族贵胄的雍容和军人铁血的凛然契合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有胆大的宫女趁着换茶的空档偷偷觑了一眼,明明面容清隽、神色温和,却无端端让人心生敬惧,她赶紧低下头,匆匆退出。
灯火一夜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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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破晓,将明未明。
街道清冷,未见行人。
一辆马车缓缓驶向宁王府。
“王爷,到了。”莫玄掀开马车的帘子,轻声道。
车内没有动静。
高阳靠坐在马车内,闭着眼睛已经睡着,手中的琴谱滑落在身侧。
他太累了。
就在莫玄准备欺身上前唤醒高阳的时候,他身上微微一震,突然睁开眼睛,眼神锐利,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身侧。
他的眼底布满血丝,好似清醒,又好似仍在梦中,一瞬间晃神后,眼底恢复清明。
“唔,到了。”高阳揉揉额角,拾起琴谱,十分不可思议,“本王竟是睡沉了。”
又道:“今日定当尽早行完公务,饱食一顿后早早入眠。”
莫玄听完哭笑不得,这大约是王爷这几日独处时说得最多的话了。
莫玄看着高阳满脸倦色,心下担忧,既往行军打仗虽也艰劳,却也没曾见高阳像今日如此这般劳心劳累,疲惫不堪。此番回府不过是洗漱休整一番,又得回宫考察高曌课业,协助幼帝听政理政,过的十分劳碌。
“王爷,不如回府后小憩片刻何如?”莫玄扶高阳下了马车,一边道,“皇上年纪尚幼,登基未久,尚需适应,您又彻夜未眠,恐怕过于疲累,属下觉得,停课一日无伤大雅。”
“无事,课业不可荒废,”高阳快步走向府内,想了想道,“你去准备些吃食,本王饿了。”
莫玄点头称是。
莫青在府门候着,见了高阳,迎上前去道:“王爷,昨日府中收到一封信件和一个琴盒,盒上刻有林氏隐医的标志。”
“琴?”高阳微微一愣,平淡的目色中清亮温存,笑道,“甚好。”
莫玄和莫青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不禁叹道,人无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