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茶田

15、第十五章

　　荣谦听到此处，眉头皱了起来，“你好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刘汉奇眼眶都开始发红，“我们这块地方大块的适合修堤坝的石块其实不多，这次补洞的石块还都是县里的石匠提供的。去年修堤坝的时候就算官府征收了县里的所有石块还是不够，后来就往附近的镇里去收。但是溧河多宽啊，想要修个改河道的堤坝材料远远不够。可是再往远的镇里收，成本就上去了啊，去年来赈灾的那个大官就说拿竹子掺在里面。可是竹子怎么行啊，都飘在河上怎么去修堤坝啊，那人就说吧竹子放底下，拿石头压住，最后就是铺一层竹子垫一层石块。简直就是胡来……”
　　说到此处，刘汉奇似是气愤难当，整个人都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一个劲的重复，“都是昏官！为了贪钱什么都做的出来！根本不把我们老百姓的命放在眼里！”
　　刘汉奇骂的面红耳赤，一旁的张大妈脸色发青地用力拽了好几下刘汉奇的衣服，刘汉奇这才突然反应过来面前坐的是当今的三皇子，脸色又刷的一白，“三皇子殿下……是草民口无遮拦了……”
　　荣谦挥了挥手，“无妨。那镇上这些受伤的人又怎么都到这里了？张成林都不管你们吗？”
　　张大妈此刻忍不住插嘴了，“原本我们也都是在县里的，后来受伤的人实在太多了，县里的药材已经完全不够了，很多人的伤口就开始发炎，许许多多伤病的人聚在一起，又没有足够的药材，县里的郎中都说可能会因此引发一场大的瘟疫。张县令就决定重伤的人不治了，把药材留给伤轻点还有可能治好的人……可是……我不能看着我丈夫死啊……”说到这里张大妈又忍不住抹了抹泪。
　　刘汉奇也扭过了头，“大家都是我组织着去救灾的，就算赔上我自己我也不能放弃他们。”
　　荣谦看着突然压抑的气氛，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们带着所有伤重的人就独自呆在这里了？你们为什么不再等等，官府派来救灾的人明明都已经在路上了。”
　　刘汉奇看着荣谦的眼神有点复杂，像是内心挣扎了很久才又重新开口道，“三皇子殿下，我……我们其实都已经不再相信官府了。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帮助我们，但是如果连您也无法帮助我们的话，我们就是真的死到临头了，所以我也不怕再说些什么掉头的事了。”说完扑通又跪在了荣谦的面前。
　　荣谦皱紧了眉头，看着跪着的刘汉奇跟张荷花，“你说。”
　　“去年的时候，我们真的是满心期待着救灾的官员赶紧到娄县，我们以为官府会给我们带来希望，可是……带来的却是更深的绝望。当时满城的灾民，个个饿到双颊凹陷，浑身无力，天天盼着城门口救灾的队伍抵达。等那带着我们希望的大队人马终于抵达娄县的时候，有激动的百姓立马就扑到了那领队的大人面前，可是……可是那人却因为饥饿的百姓弄脏了他的衣服而让人砍了他的两只手！”刘汉奇痛苦的闭上眼睛，“那可是……大家的希望啊。”
　　张荷花见刘汉奇久久不说话，又接口道，“而且他来了之后，我们的日子也并没有好过，张成林征收了县里所有能吃的肉，在府里好吃好喝的供着那个人，而我们每天喝着稀到跟水一样的粥，小孩子饿的天天在家里哭，这也不怪他们连大人都忍不住……”
　　刘汉奇像是缓了过来，打断了张荷花的话，重新开口道，“百姓们都吃不饱，后来就到县令府门口闹，结果被人都打回来了。再后来很多病死的人尸体都来不及处理，城里就开始有一股腐臭味，那人让人把所有的尸体都找了出来，在郊外挖了个大坑，一把火就烧了。”突然刘汉奇的眼神凶狠起来，恶狠狠的盯着荣谦手边茶几上的一个花瓶看，“有些人其实还没有完全断气！只是伤重又吃不饱！虽然气若游丝了，可是人还没有死啊！那人也全部把那些还活着但是病重的人扔进了死人坑！活活烧死了！原来已经连手指都动不了话都说不出的人，在火里在死前最后一刻用尽全力发出的惨叫……”
　　刘汉奇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都开始哽咽，“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可是那样的恶魔却根本不放在心上……他说这些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他只是提前帮他们火化了而已……真是畜生……”身后的张荷花也开始哭出了声，一个劲的用自己的衣袖擦着眼泪。
　　刘汉奇又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也抗议过，可是我们都饿了太久了，根本打不过官府里个个吃饱喝足的人。我们没有死，可是却天天生不如死。后来因为要修堤坝，官府召集县里的壮丁，可是我们吃不饱也干不动活，才给我们吃的多了点。所以不瞒殿下，听闻又有赈灾的队伍过来的时候，我们是害怕与惊恐比希望更多。”
　　荣谦一直静静的听他们说完，听到此刻只觉得胸口怒不可遏，可是面上也只是紧皱着眉头，手指不停的敲击着桌面，“领队来赈灾的昏官是谁？”
　　刘汉奇跟张荷花对视一眼，两人显得都有点紧张，刘汉奇咽了口口水，静默了三秒后才开口，“王坤。”
　　荣谦面上一沉，重重往茶几上拍了一下，吓得刘汉奇跟张荷花额头贴着地面抬都不敢抬起来。荣谦声音都比先前低沉了不少，“你们可知你们现在说的是谁？诬陷朝廷命官的罪责你们可担的起！”
　　王坤这人荣谦是知道的，当朝的礼部尚书，一直以来规规矩矩没什么功劳也没什么大的过错，重点是这人是王皇后一手拉起来的，是王皇后的族系。荣谦在皇后那也见过他几次，印象当中一直是个谦卑的人，说话总是笑呵呵的，实在让人无法跟刘汉奇他们说的毫无人性的昏官联系在一起。
　　刘汉奇到此刻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跪着的身板挺直了，表情也比之之前硬气了很多，看着荣谦道，“小人句句属实。娄县百姓只想能过上正常的普通生活，不敢有任何引起朝廷骚动的不法之心。但是请三皇子殿下看看外面娄县的百姓，被这两年的灾害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多少刚出生的稚儿还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就已经夭折了，多少年迈的老翁在安享晚年的年岁里哭着送别了自己正当壮年的子嗣，多少壮士妇孺看着自己原来的家园变成了地狱无处可归。我们原本是已经打算自生自灭了，可是三皇子您的恻隐之心让您主动找上了我们！既然上天让我们遇见了三皇子，我相信三皇子殿下一定会给我们生的希望！”
　　这下倒是换荣谦发愣了，被刘汉奇这一字一句堵得他嘴里发干，眯着眼看了他许久才又开口，“才发现，刘汉奇你胆识过人啊，你这是绕着弯说怪我自己找上门来的啊？”
　　屋子里一时静的吓人，天色已经黑了，房间里只有一盏烛灯提供着微弱的光线，荣谦看着那烛火恍惚了很久，脸色沉的吓人，跪着的两人则是大气也不敢喘。
　　过了许久之后荣谦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点，扬着嘴角，“换上别人，就算不是王坤，可能你们都死上十来次了。明天带着人回镇上吧，该看病的都去看病，还能动的就去领粥。”说罢又冷哼了一声，“这个张成林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荷花看着荣谦，犹豫道，“这其实不怪张大人……张大人不算是个坏人。”
　　荣谦一脸疑惑的看着张荷花，“哦？他把你们赶出县城自生自灭，搜刮民间的粮食供官府自己吃喝，你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了。”
　　张荷花垂下脑袋，眼神有点暗淡，“我们也明白张大人的难处，说实话，我们的确怨恨过张大人，可是形势摆在这，这是他不得已下的决定了，药材的确不够救治所有的伤员，没有取舍重伤的人不一定治得好，伤轻的人也会因为缺药而感染致死。这些事我们在这些天都已经想明白了，张大人其实也不容易，他也不是跟那贪官一样不把我们的命当人命的，他以前有两百多斤呢，水灾之后也跟大家一起紧衣缩食的，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说罢还叹了口气。
　　荣谦瞪大了眼睛惊愕不已，“两百多斤？”脑子里想起张成林那略显圆润的身材，加上他矮小的身材，荣谦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来的确是瘦了不少。张成林倒是让荣谦大吃一惊，开始反省自己看人太看表面了。
　　终于把所有的事情捋顺了，但是荣谦心里头反而愈加沉闷了，他站起身看着刘汉奇两人，“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今晚的事别说出去。不然我就保不住你们的脑袋了。”
　　刘汉奇跟张荷花都拼命点着自己的脑袋，“明白明白。”
　　荣谦一推开门，没想到外面的庭院里跪着一群人，这着实让荣谦吃了一惊，人人都用一种希冀的眼神看着荣谦，这让荣谦非常不自在的扭过了脑袋，“明天就都回镇上吧，镇上的药材跟粮食总比你们这里多。”
　　跪着的百姓朝荣谦身后的刘汉奇看了看，见他点了点头，大家才激动的给荣谦叩首，“谢谢三皇子殿下！”
　　荣谦看着这群人只是因为能回到镇上就这么激动万分，心里头很不是滋味，镇上就算比这里好一点，但那残破的灾后景象在荣谦眼里跟风餐露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这么多人把希望放在他身上，这样的沉重他有点承受不来。哎，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容易想起纪苍那副永远平静的样子，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
　　在荣谦看着庭院里百姓出神的时候，突然就感觉到扑过来一个东西抱住了他的腿，他吃惊的低下脑袋，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这小孩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小孩抱着荣谦的腿瞪着圆圆的眼睛就奶声奶气的叫唤起来，“大哥哥。好吃的。”
　　荣谦愣了两秒才认出来这是前两天的那个浩浩，只不过比当时更加灰头土脸了让荣谦一时没认出来。
　　底下一个妇人脸色刷白的一下子冲了过来，抱起浩浩就是一顿揍，浩浩“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试图从妇人的怀里挣扎出去。
　　妇人按住浩浩的脑袋，一起叩在地上，抖得跟筛糠一样，“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就放过小孩子吧！”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哭了起来，又低声哭到，“我就这一个孩子了，大人求开恩。”说完就立马磕了两个头，撞得地板啪啪响。
　　荣谦看着不忍，“无妨。”然后从妇人怀里抱起哭个不停的浩浩，“小脸这么脏，我一时都没认出来，叫浩浩是吧？别哭了，跟我一起去洗洗脸吧。”说完荣谦真的抱着小孩就转身走了。
　　徒留下身后满脸泪痕却又错愕不已的妇人跟庭院里不知所措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