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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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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雉这次闭关用了两个月时间才完全恢复。
感觉差不多妥当无碍后,泽雉捎带上一盒莲子糕跟一壶月宫桂花酒,再次回了人界。
离开短短两个月,人间变化颇大。
山虽还是那个山,不至于沧海桑田,但山下的小小村落变成繁盛城郭,道观香火非常鼎盛,香客信徒往来不绝,原本的宁静全都变成了热闹。
泽雉原本住的小院已经被收进扩建后的道观范围之内,还被占用成仓库,外面锁得极牢,里面堆积了不少经书典籍法器档案地票粮食。
泽雉看着自己之前的几件生活用品、亲笔备注过的《微凡仙术残卷解析篇》、落霞饮的空坛子等物都被十分珍重地供在台上,墙上还挂了他的画像,像前供桌有小鼎,插的三柱香,比上次看见自己坟头的感觉还别扭。
“你是何人,怎么进了我派禁地?”一个年轻道人,满是警惕地持剑跑来。
泽雉转过身来,看这小道士面生,以前没有见过,花白胡子这是又收徒弟了吧。
年轻道人看了看泽雉,又转眼看了看泽雉后面一直供奉的画像,瞬间不淡定,转头就跑,“活活活,活啦,来人啊,画像活啦!活的啊!”
“莫慌,慢慢说,怎么了?”
“掌掌,掌门,画像活啦。”年轻道人好像在门外遇到了主心骨。
“谁?”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门外走进一个满面枯槁的老道人,看到泽雉也是一愣。老道人穿着掌门衣服,留着纯白的胡子,却并不是莫忘。
泽雉一拍脑袋,唉,又忘了算时差。
天上两个月,凡间已花甲。
如今的赵不穷已经七十八岁了,早不是当年那个满是朝气的年轻小伙。
他佝偻着腰,努力睁了睁褶皱里的眼缝,直愣愣的看了泽雉半饷,衰老沙哑的声音叹道:“原来是居士啊,我以为再见你的时候,我坟头草都要两米高了。你怎么……”
泽雉噎住。唉,忘了变老,要露馅了。
泽雉本可以按照下凡露馅补救操作规程说“听闻祖父早年曾在此处落脚,所以来访祖屋,不好意思,打扰到道长了。”又或者说“我被天外神仙抓走做研究去了。”但话到嘴边,说不出编谎来。
“嗯,不对?居士不可能不变老,看年纪,你大概是居士的孙儿?没想到居士已经娶了亲,生了子。”赵不穷仔细看着泽雉,努力辨析,眉眼都笑开了,“真像。”
“掌门?”年轻道人试探的问。
“不妨事的,”赵不穷按下年轻道人的剑,又咳嗽两声,“这是我一位故友前辈的后人,此处本是他家祖宅,说到底是我派的不是,以为此处多年无人照料了,才未经允许挪做他用……快将客房准备出来,再准备些饭菜,我要与他叙话。”
赵不穷将泽雉请到安静开阔的一处亭中,泽雉自然而然的将月宫特产放在了桌上,请赵不穷先吃再聊。
“真是怀念,当年居士也是这样,总是先给一块吃的,”赵不穷看到糕点,用枯瘦的手拿起一块,颤抖着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慢吞吞品味着,心满意足的说,“好像还是那个味道,一点都没变。”
那幸福满足的模样,还是当年那个会认认真真挥舞小木剑练功、乖乖叫他“居士哥哥”、偷藏月宫点心的娃娃小道士。
“嗯,万年老店了。”泽雉说完,又去开酒坛。
“落霞饮吗?小时候只见师父喝,长大后又拿去救灾,只是一直没机会尝到。”赵不穷期待的说。
“额,是的。”泽雉一滞,打开封口时已经用术法将月宫酒水换成了自己酿制的落霞饮。
香气浓郁扑鼻无酒气,但又没有月桂酒那么清淡。
“好香,咳,咳咳。”赵不穷刚要拿杯,忽然一阵痛苦,咳呕出少许黑色妖魔烟。
泽雉见状惊问:“怎么回事?”
赵不穷以为泽雉一个普通人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笑笑解释说:“这是魔气入体的后遗症,我啊,十几年前用香引之术除妖魔,被反击受了点伤,起初也没什么,后来肺里就落了病根,越来越厉害,五年前就彻底离不开痰盂了。”
泽雉能仿佛亲眼所见一样想象赵不穷如上次的用香引之术时,烟雾缭绕间洒脱舞剑,风华正茂、颇有风姿的样子。转眼就是妖魔还击,劲卷烟雾夹杂魔气击中赵不穷胸口,打得他倒飞出去。赵不穷还要顽强地站起来,担负着拯救苍生英雄盖世的自我压力,硬撑着战斗到底。
泽雉心里不禁叹息。
赵不穷说:“老来这病症就更加明显了,唉,年轻不疼的时候啊,真是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器官,会有这么多种难受。有时我都有点嫌弃自己,一把老骨头,又不是什么病美人,怎么这么娇弱了,我还想做许多许多事呢。”
“终是凡人,自是如此,不能摆脱时间的约束。”泽雉叹道,但心里又有别的感触,凡人的躯壳明明那么脆弱,精神有时却又如此顽强有韧性。
“正如那首诗说的,什么来着,嗯,对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泽雉听得乱七八糟,“道理我懂得,但关于时间的诗篇那么多,你选这么一首情诗当论据,听着有点奇怪。”
赵不穷摸着胡子摇摇头,微笑道,“年纪大了,思维不敏捷,逻辑也退化了。总之,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居士,我已经顺其自然了,你也顺其自然便好。”
“喝一杯吧。”泽雉举杯劝道。若直接用仙术拔除入脉的魔气,怕他肉体凡胎受不住,一个不注意就出窍,教他自己练仙术逼出怕有些来不及,喝落霞饮则润养调理又更有效。
泽雉觉得,若仅仅总是挑徒弟人生最美好的时间出现,而不能陪伴其人生度过最糟糕的阶段,实在是残忍而不负责任。
于是泽雉决定给预备役徒弟养老送终。
当然,这过程中泽雉一直参照赵不穷的衰老进度,用法术为自己调整伪装外貌,变老一些,倒是没有再引起任何凡人的怀疑。
泽雉陪伴照料赵不穷到108岁。
泽雉能够治愈赵不穷的伤,却不能不顾离魂令,改变他的老去。
小时候调皮捣蛋,一转眼就衰老不堪。
衰老仿佛一种不会康复只会恶化的疾病,让凡人不论如何抵抗,也不会再进步,而是必然衰退,一天不如一天,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
但,谁人没有少年时呢,108岁的赵不穷已经活回了五岁时的孩子气,说不清话,糊里糊涂,有点黏人。
有时泽雉坐在蒲团上,赵不穷会绊绊磕磕地从后面抱着泽雉,下巴颏垫在他肩头,仿佛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一样说,“我玩累了,我们回家吧。”
有时泽雉在看书,赵不穷会悄悄拖着脚步走到他身旁,找一个有背靠的位置坐着,坐着坐着就会打起瞌睡,一点头一点头的。泽雉就会让他靠着自己的背休息。
有时赵不穷又会不出泽雉的模样,费力睁开迷糊的双眼,“咦,你是谁家的小伙子吖?”
有时已经满嘴没牙又容易消化不良的赵不穷,会努力瞥出很厉害的一个小眼神,哼哼哼哼地向泽雉埋怨小道士们不肯把鱼和肉给他解馋。
泽雉笑笑,用给他变出一餐幻术,哄得他开开心心又不会咬不动或消化地不舒服。
泽雉想起赵不穷小的时候也是个特别粘人的小孩,拽着他的衣袖,糯糯的说,“大哥哥,我要看灯。”
然后泽雉就带他飞出村落,带他到最繁华的都城看华灯初上,只不过赵不穷当时还太小,一觉醒来还以为是一场焕丽梦境。
泽雉知道这次轮回之后,赵不穷还是会在,他却仍不免有伤感。
清零,一切不复存在。
下次再见,面对的便又是一个对他记忆空白的赵不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