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寺北胡少

2、邓生

　　邓生从修炼状态中退出，睁开了眼。

　　经过此次的闭关，他已经能朦胧感触到天道的一角，修炼到此等境界，离飞升已经不远了。

　　走出道府，果不其然，入眼的不只有漫天的冰雪山峰，还有一个青衣墨发，眼角多情，俊朗不羁的翩翩公子。这公子他认得的，是江轩，非要把道府建在同他挨着的地方，他不修炼的时候，时常来叨扰他。

　　他并不想理会。

　　“邓生，咱们不做那无趣的神仙了，就此遨游山水，快活人间如何？”视线交汇的刹那，江轩绽出一个笑容，同时发出邀请。

　　邓生没有给回应，江轩的笑容却更甚。

　　邓生从江轩走过，又乘风飞到他种仙草的地方，想看看如何了。

　　这是雪峰唯一一处绿岛，是他用修为维持的，这灵山唯一的风景。在冰雪中蓬勃的生命力，总能让人感到慰藉。

　　仙草长得极好，就像被人精心照顾过。

　　江轩也跟着他飞到这里，站在身旁一副求夸奖的样子，邓生看江轩这样，又怎能不知道这仙草是被何人照顾了，神色不由得柔和了一些。

　　他已经习惯不把情绪放在脸上了，所以在江轩看来，还是那张清冷无欲隔离尘世的侧脸，不曾松动半分。

　　江轩曾一路跟他从江南到沙漠，又来到灵山建府清修，几百年了，只有这个人在他身边闹腾。

　　刚想说些什么，江轩先开口了：“邓生，咱们许久不曾比试过了，就用剑吧，你耍剑的样子好看极了。”

　　这个江轩没事就喜欢调笑他，他们都是修士，也都是剑客。那些命悬在刀刃上的日子已经很久远了，现在想想却觉得踏实，比现在的日子真实。

　　“三日后吧。”邓生走进药丛中，有一株仙草开了花，煞是好看。

　　这株仙草与旁边的都不一样，邓生唇角扬起，无声的笑了，江轩没能看到。

　　花一旦开放，离凋谢就不远了，这朵花是这绿洲里唯一别样的色彩，邓生不舍得让它衰败，加持了些灵力，花似乎感受到了，动了动花瓣。

　　可能是在这待的时间长了点，江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以前都会等着他一起走，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不再去想，邓生就下了灵山，前去凡世。

　　他说三日后再比试，是想在这段时间里去一些地方，做些事情。

　　几百年过去，曾经的仇人都化作了尘土，他身上的煞气也再没人能察觉，看着热闹又陌生的街市，心里空落落的。

　　买了三坛酒，邓生就去了一座荒山，那里都是需要慰藉的亡灵，都是曾经他亲手杀死的人。

　　不是所有人都配被他安葬在这里，更多的是孤魂野鬼，随风散去。

　　在这里安葬的也不全是被他亲手杀死的，还有因他而死的，比如他的母亲。

　　第一坛酒，就洒在了母亲的坟头上，邓生磕了三个头，抿着唇说了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孩儿不孝。”

　　清冷的声音散在风里，邓生知道母亲会听见。

　　第二坛酒，是两个挨着的墓，邓生在一边洒了一半，空酒坛就放在了中间，这回什么也没说，只是停留了一会儿，就走了。

　　干净利落。

　　最后一坛酒，邓生自己喝了，对着明月，背靠荒冢。修士喝不醉，邓生却微醺了，在这里睡了一夜，脏了衣冠也不会有人看见。

　　凡世里没人知道他是谁，只是会被那仙人姿态晃了眼，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邓生取了他的剑，回到灵山，也就三日了。

　　江轩在他的道府，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不知道是不是等久了，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有活力，只是见他回来就立马就笑了，还一边打趣：“你这道府里什么好东西都没有，我要偷都没得偷。”

　　“这是云风剑？你把它取回来了。”看到他背的剑，江轩眼里一亮，云风剑本无名气，是邓生让它成为一代人的梦魇。

　　他们去了一处空旷平坦的雪峰，对立站着，各自握了一把剑，这场比试他们不用灵力，只对剑法。

　　尘世中已经找不到对手的两个人，要在这里辨个高下。

　　“邓生……”江轩在比试前，唤了邓生一下，眼里有些东西，邓生第一次直直面对，没有闪避。

　　江轩感觉到了，笑了下。

　　江轩很喜欢笑，邓生见他的日子里，十次就有九次是笑着的。

　　江轩没有继续说，只是把剑拔出：“开始吧。”

　　一时间刀光剑影，青白交缠，漫天冰雪中，这样的一场战斗让天地都能失了颜色。

　　两个人不知疲倦，你来我往，打了一天一夜，不见疲态，也没有分出胜负。

　　只是快到日出的时候，天边染了些血色，就像他们踩的这片雪地。

　　不知道是谁的剑带上的杀意，凌厉又缠绵。

　　另一把剑则刚崩裂出煞气，又收敛起来，没了生息。
　　江轩被溅了满脸的血，邓生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那样子狼狈极了。

　　“我是刹魔教的人。”江轩的声音有些颤抖，眼角微红，透着妖冶血色。

　　邓生没说话，只是笑了，像是自嘲，身下满是污血，也没皱一下眉头。

　　江轩第一次见邓生笑，一时愣住了，那样子不知道有多痴傻。

　　邓生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地上的血痕又长了一道。

　　江轩连忙接住邓生要往下倒的身子，在他看来，邓生不会这么弱，也不会这么脆弱，好像马上就会消散。

　　已经接近天道的人，怎么会死……

　　只是被刺了一剑，怎么会死……

　　一个不爱他的人，死了又如何……

　　那柄长剑还刺在邓生的胸口，邓生没躲，就让它穿了过去。

　　他看着眼前这张难得没有温度的脸，释怀了。

　　那青衣墨发，是雪峰里最亮眼的色彩，他不会去破坏。

　　“好……”邓生声音嘶哑像是发不出声来，没来由的说了这最后一句话。

　　他脸上渐渐浮现千人面孔，每一个都极其狰狞可怖，那是邓生杀死过的人，死前最后的景象。它们渐渐把邓生吞噬，什么都没剩下，江轩手里只剩下几处残血，怀里空了……

　　刹魔教的人，一生要溅三种血，方能修得道心，窥探天道。

　　入凡世，母胎之血。

　　认亲朋，友人之血。

　　识情欲，挚爱之血。

　　刹魔教的人只修魔道，修的是冷血无情，修的是逆天之法，斩心之道。

　　刹魔教的人众生闻之丧胆，因此从不自报家门，只有斩人时的杀伐果断，眼角闪烁出快意血色，才能显现些许端倪。

　　刹魔教的人若是修不成道心，死前必遭万鬼腐蚀，杀过多少人，就得承受多大的痛苦。灵魂和□□被吞噬，一点不会存留。

　　江轩把那沾了污血的雪存封了起来，就放在心口，又眼睁睁看着雪峰那片唯一的绿洲渐渐枯竭，灵力散尽，他怎么也救不回来。

　　一片枯草中，只有一株还在摆着鲜嫩的叶子，是唯一开花的那株。

　　邓生最后那次闭关足足闭了几十年，他替邓生照顾这些仙草，自己也种了一株，他也没想到，所有的仙草都没开花，只有他种的这株开了。

　　他好像知道邓生想说什么了……

　　江轩修得了道心，没成神仙，成了灵山的魔煞，一把叫云风的魔剑，斩了无数想进灵山的修士，还有普通人。

　　“那两座道府还在灵山上呢，就是没人有胆量去瞧啊。”老人把故事说到了尾声，台下一阵唏嘘。

　　茶馆里总有关于仙人修士的各种故事，大伙都是听个热闹，没人去管故事是哪来的，也不会在意故事是不是真的。

　　老人说完故事，不少客人就离桌散去了，其中也有一位白衣背剑的侠士，极具风骨，想再瞧一眼，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