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寺北胡少

1、岐阳

　　“陛下！陛下……皇后殡天了！”不知是哪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过来，大声喊叫着，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长乐宫里没什么人，只有个半聋半瞎的老皇帝，夜已经很深了，大殿里灯也没点一个，但是小太监知道，陛下肯定没睡，又在把玩一个奇形怪状的石头，那石头都被摩挲的光滑了。

　　老皇帝听见声了，也只是微微动了一下，没怎么在意，倒不是不在意，就是不信。

　　皇后怎么会死……他还那么年轻，哼，要是让他知道是谁造的谣，定要叫人绞了舌头！

　　“陛下！是真的！您快去瞧瞧吧！”小太监见皇帝不为所动，怕陛下是没听见，又跑近了些喊。

　　老皇帝这回是听的清清楚楚。

　　“行，带我去见见皇后吧。”这个小鬼，就喜欢折腾，他倒要去看看，这回耍的什么花样。

　　小太监小心的牵着皇上，一路上安安静静，也就只在过坎的时候吭几声。

　　“怎么…咳咳…越走越冷了啊？”老皇帝身子骨已经不太好了，夜里本来就寒，成天在大殿被人伺候着也没走过多少路，没多久就开始咳嗽。

　　小太监没回答他，只是又过了一个台阶，叫陛下小心。

　　“到了没啊，你这小子，不是借这个由头…咳咳…把我往别处引的吧。”皇后的宫殿离他的不远，却感觉走了很久了啊。

　　“就快了陛下。”小太监声音细细的，又带着少年的脆感，听着叫人莫名的有些安心，年轻人好啊，有点阳气儿，不像他，没几天日子了。

　　“陛下，再过一个坎就到了，您小心着脚底下。”

　　老皇帝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更别说这夜里，皇宫哪里都被暗色笼罩着，一点光亮都没有。

　　但是又走了一个坎，眼前就亮堂了。

　　这是小鬼头的屋里，还是熟悉的摆设，哪儿都是书香气，老皇帝迷瞪着眼睛看了一圈，立马就看见了小鬼头，笑的一脸机灵。

　　他这双眼睛看别的看不清，他的小鬼头，岐阳，他怎么也能寻见。

　　他就知道岐阳又在闹了，还敢诈死，拿这种事开玩笑了。
　　小太监已经退到屋外了，屋里就他们两个人，真好。

　　岐阳在里屋榻上侧卧着，屏风挡了一半身子，却露出最令人心动的部分，墨发勾着白衣，那张脸看不清了，轮廓却是极好看的。

　　“长风，你过来。”声线清朗脆生，从岐阳口中念出他的名字，总是那么好听。

　　好像很久都没人叫过他长风了，总是陛下陛下的，要不就是皇上，听得他头疼。

　　老皇帝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往床边走，听到这话笑了，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些。

　　“岐阳，就你不把我当皇上看。”老皇帝觉得这屋子比他的大殿暖和许多，都不咳嗽了。

　　“这是哪儿的话，你是我的长风，也是我的陛下。”岐阳的指尖拂过长风耳际，把一缕灰白的散发整理好，别到了耳后。

　　长风想在岐阳有动作的时候就抓住那只手，握着就不松开了，但是他没有。

　　“岐阳，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去叫御医来看看。”岐阳的动作轻飘飘的，那只手也像没什么骨头。

　　“没有，是陛下病了才对，都看不清我了。说不定，连我这儿怎么走都忘了。”岐阳语气带着些责怪，弄得长风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这不是时常来看你吗？你都不去看朕……咳！咳咳咳！”老皇帝又开始咳嗽了，岐阳连忙帮他顺气，却不曾离开那榻上。

　　“长风，你老了。”岐阳抱着老皇帝，轻飘飘的话在他耳边响着。

　　是老了。

　　老皇帝浑浊着眼，只能迷迷糊糊看东西，看什么都像蒙了厚重的雾，但只有岐阳的身影，总是清晰许多。就连不那么好使的耳朵，也能好使一些。

　　老皇帝缩在岐阳怀里，却感觉不到什么温度：“岐阳……夜里更深露重，你穿多些，把炉子烧的旺些。”

　　又抬头看了看那还是蒙着雾的岐阳好看的脸，喃喃道：“这么多年，你倒是一直都没变过。”

　　他老了，岐阳却没老……

　　岐阳没老……他为什么不老？

　　他们不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吗？
　　老皇帝似是受了什么惊吓，兀的从岐阳怀里挣开，有些颤抖的问：“你为什么没有老…只有朕……你是不是岐阳？你不是岐阳！你是谁？咳咳！咳咳咳咳！”

　　老皇帝激动得质问，咳得似要把肺都咳出来，气也有些喘不上了。

　　刚能喘上一点，又继续：“你……你把岐阳弄到哪了？你把他…怎么了！”

　　榻上的岐阳还是刚刚抱着他的姿势，只是怀中空了，那风流模糊的身影看着落寞了许多，声音都暗沉了：“我是岐阳啊，皇上…不认得我了吗。是你让我在这的，你不来看我，我怎么出的去。”

　　是你让我在这的，你不来看我，我怎么出的去……

　　老皇帝颤抖着身子，低着头似在沉思，那神情又好像快要发癫魔怔。

　　不是的……不是的！

　　忽的一阵天旋地转，整间屋子都在剧烈晃动着，老皇帝模糊的视线里，哪里都在扭曲。

　　只是榻上的岐阳不被影响半分，半是无奈半是纵容的看着他，身影渐渐暗下去，直到……老皇帝的世界一片黑暗。

　　“岐阳！朕……朕看不见了，你在哪呢？来扶扶朕。朕刚刚说错话了，你别怪我。”

　　然而没人回应，周围的空气都寒了几分。

　　老皇帝跌坐在地上，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那双枯的手胡乱摸着，想抓住点什么好心安，要是能抓到岐阳就更好了，他好好道个歉，岐阳肯定会原谅他的。

　　肯定会……

　　老皇帝胡乱抓摸着，却是把什么东西挥到了地上，不大的声响却好像敲进了他的心里，还揪的有些疼。

　　下意识的循着声音去摸，只碰到了一个冰凉发硬的东西，指尖就像是被刺到了，往回缩了一下，又像是找到了什么，立马抓住了，抱在怀里。

　　岐阳，他的岐阳，他找到了。

　　要放好，不然岐阳会不高兴的。

　　旁边就是床榻，老皇帝小心的往榻上摸，找到一处空缺，把怀里的东西仔细小心的摸了摸就放了上去。

　　在屋外的小太监早就因为屋里的动静进来瞧了，老皇帝身边的人不多了，更何况陛下的病着实吓人，敢近身伺候的也就他了。

　　不进来瞧担心，进来了又后悔没在外面候着。

　　屋子里一阵腐朽的气味，还带着些让人受不了的臭，进来还冷飕飕的，就算他再来多少次都适应不了，偏生老皇帝喜欢往这跑，一待就是很久，只是从前都安安静静的，这次不知道怎么一阵响动。

　　他以前也从没进来过，只是安安静静等候指示，再把老皇帝完好的护送回去。

　　只看见陛下半跪在里屋床榻边，手扶着床上的什么东西，用脸颊轻轻摩挲着，跟珍宝一样轻轻触碰……

　　可那床上不是别的什么，是白骨啊！

　　榻上的褥子早已被不知是什么的污浊东西浸染得看不出原来的花色，那味道就是从里屋来的。

　　小太监定睛看清楚了以后一个踉跄就撞到了墙上，颤颤巍巍的小声唤：“陛陛陛陛下？”

　　老皇帝跟没听见似的，嘴里嘟囔着他听不见的话。

　　小太监急了，赶紧叫人去了。

　　老皇帝说的话估计只有床上的人听得见，他在说：‘我错了。’

　　当一众人从梦里被叫醒赶过来，老皇帝站在门口，难得挺拔着身子，就像个柱子挡着，谁也瞧不见屋里的光景。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屋里微微亮着烛光，老皇帝背着光的脸看不清神情，只让人畏惧胆寒，憋着一口气谁也不敢妄动。

　　就像没人知道皇帝在这宫里藏着白骨一样，他们也不知道老皇帝接下来要做什么。

　　“皇后……死了。”老皇帝枯哑的声音在院子里荡着。

　　皇后？皇后不是早就死了吗？还在陵寝里躺着，算起来也有几十年了吧。老皇帝这辈子不知道有多少皇后，没有一个寿终正寝的。

　　这些微妙的想法，只能在这些奴才脑子里过过，大伙还是不敢吱一声。

　　“皇后……死了！”比上一次还要激动些，奴才们都怕皇上一个气堵，就去了。

　　“陛下，皇后早就归天了，就在陵寝等着您呢。”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竟开口说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老皇帝不知是听了哪个字受了刺激，猛烈的咳嗽里蹦出几个牙缝心尖里出来的字：“皇后咳咳咳只有一个……谁也没有资、格！”

　　老皇帝身上的血都快干涸了，却还是咳出了点，好像还有什么嗓子里心眼里的话说不出来，却再也不能说了。

　　老皇帝倒在暗夜里，再也没蹦出过一个字。

　　“陛下！陛下！”

　　“陛下驾崩了！快来人啊！”

　　长乐宫只挂了一副画，画上是个翩翩公子，任谁瞧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此时却被风一吹就落到了地上，再没人会小心的捡起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