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6、番外三 ...
-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邢遥都有些晕,就像刚喝了酒一样飘飘悠悠,以至过后回想时,记忆都不太清晰。当然,他也的确饮了好几杯酒,宗主府上的梨花白虽非惯饮的烈酒,却清冽甘美,后劲绵长,以致之后一连几日,他都处在类似微醺的状态。
他记得宴席摆在一处紫藤花架下,紫藤还未到开花时节,但生长得蓬勃茂密。暮春的温煦阳光从绿叶的间隙里透入,星星点点地洒在身上,远处传来淙淙水声,侧畔是繁盛的牡丹花海。
他见到了玄霜的副令主秦肃,负责策应淇碧的秦霜,精擅机关的关绫,医术通神的梦仙谷主奚茗画,当然,还有洛城子弟做梦都想一睹芳容的徵羽令主。
席间气氛融洽而欢畅,酒过三巡有人起哄,难得一场春日宴,要求白姑娘唱一曲。白若菡并不推脱,落落大方地站起。
“若菡上午已经弹了许久,”洛湮华道,“弹琴的部分就由我来吧。”他起身至设好的琴台前落座,十指抚过琴弦。乐音娓娓倾出,空灵澄澈,如山间流水,如雨落荷塘,白若菡于宛扬琴声中启唇作歌,与在明月楼中常常选择的小令不同,这一次,她唱的是乐府歌行,长达六十八句的《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无论回想多少次,邢遥都会感到如在梦中,这一天的经历就如那清婉的歌声琴韵一般,是主上与白令主送与自己的礼物,纵使时光漫漫、世事变迁也将永难忘怀。
他还不知道,宗主相赠的礼物并不止于此,去过靖王府三天后,她的倒霉继父被放出了天牢,刑部给出文书,虽然私运铁器案尚未审结,但鉴于已查清商人王金福出银系受到诓骗所为,未曾知情或实际参与,着令训诫后放还归家,今后引以为戒、安生度日。
小宴已毕,众人也各自散去,静王回到澜沧居,等待他的是一碗热腾腾的苦药。
府中有阵子没这么热闹过了,洛凭渊从清明手里接过药碗,端到皇兄面前,留心地看他的脸色是否疲累。好在,虽然气色还是苍白,神情并无倦意,显然心情不错。
“皇兄,”他问到,“你怎么会想到让白姑娘唱那首《长安古意》?”
“因为够长啊。”洛湮华笑道,“能多听一会儿若菡的歌声,大家不都高兴得很?”
“还有皇兄的琴声呢,”洛凭渊撇撇嘴,“便宜那个姓邢的小子了。”为了成全谢枫先前转达的心愿,不但选了那么好的诗篇,连皇兄第一次用独幽抚琴,也不是弹给自己听。
他悠悠念道:“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也不知今日之洛城风物,比之当初长安又如何。”
“昔年的长安何等繁盛,”洛湮华道,“然而内有吏治腐败、奸佞乱国,外有胡虏觊觎,勾结叛乱,千古名都也化作了沧海桑田。洛城之所以能歌舞升平,是因为尚有许多像阿遥这样的人甘愿日复一日,不计得失地奔走。他们为禹周所做的,多数人都不了解,有些人理应知情却装作不知,但我却是清楚的,弹奏一曲又能算得什么。”
洛凭渊心下微微一震,端肃了神色:“确是如此,虽然父皇佯做不知,但不管四皇兄还是我,以及曾经参与和谈的李大学士他们,心里都再明白不过。”
洛湮华微微一笑:“宁王殿下也不容易,慷慨救急,为了买琴足足花费了一万两。”就是这琴没送给若菡,反而到了自己手里?似乎略有截胡之嫌。
“白姑娘已经有绿漪了啊,自然不会轻易换琴。”洛凭渊一窘,嘀咕道,“再说我也真的早就想寻张好琴给皇兄,难得有人肯卖,哪里舍得放过。”
这般说时,他心理微微酸楚,琅環虽然昭雪,但天宜帝对嫡长子始终抱着疑忌,按照预定的计划,再过不久,静王就要称病闭门了。琅環、朝中、边境,在经历动荡之后,方方面面都需要减少变数、稳定情势,因此剧毒已解的事必须隐瞒,直到拖延得足够久。
但如此一来,意味着静王又将幽居府中,一如先前那段漫长而压抑的岁月。即使是自己,上门看望也需处处谨慎。至于再往后,再往后又将如何呢?
所以他才想好生选一张琴给皇兄,以备闲来消遣。
“比起绿漪,独幽虽名气稍逊,然而音质清泠透彻,如空山初雪,碧空流云。”洛湮华没有漏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惆怅,顿了一下,“我很喜欢。”
只不过,初闻此琴之名,得知来历,他想到了从前读过的诗篇: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或许对于喜爱兰草的白若菡,这张琴也是不可多得的选择。
“以为弟之拙见,名琴也如倾城名花、神兵利器一般,自有灵性风骨,既不轻易认主,也需全心相待。”洛凭渊正色道,“此琴流落西域,想来已多年未逢知音。既然抚琴之际能如行云流水,便说明皇兄才是它的有缘人,合该日日相伴、时时拂拭、多多弹奏才好。……”
他随着心意开始信口乱扯,主旨就是要求皇兄定要领情,抛开那位想法多又能折腾的邢小兄弟和白姑娘,好好珍惜自己厚着脸皮花费巨资抢来的好琴。一本正经地扯了一阵,心中郁闷倒也纾解几分,无论如何,最糟的时候过去了,阴霾散去,未来依旧可期。
他望见静王初时讶然,继而无奈含笑的神情,自己也不禁微笑起来。
从初闻独幽的名字时起,他就觉得这张曾一度流落在外,历经颠沛周折的古琴或许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一张,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也非常适合皇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