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相栖》公子痕

1、兵临城下

　　乾贞二年腊月，南平国，江陵。
　　整个皇宫一片素缟，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将天地银装素裹，晕染出层层洁白。夜色浓墨似滴，寒风凛冽，刮得素缟阵阵翻飞，更衬得合宫苍白而阴沉。
　　大殿内灯火通明，高璇敏一身玄色绣龙绘凤章纹冕服加身，朱色下裳，玉簪玄色冠冕，与发髻拴结，配蔽膝、佩绶、赤舄，一丝不苟，越是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越要临危不乱，以正军心。
　　“王，归州失守！”
　　“王，峡州失守！”
　　“王，江陵军情告急，敌军攻势猛烈，寡不敌众，恳请立刻增派援兵！”
　　“王，营中已无粮草，众将士食不果腹，需尽快运送军粮，以免军心动荡。”
　　“王……”
　　高璇敏强自镇定，稳着心绪发号施令，调兵遣将，输送皇粮，面色从容。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冕服下早已冷汗潸潸，浸透了层层袍衫，心跳如擂鼓。她手中已再无一兵一卒可调遣，然前线节节败退，军情告急，一波波噩耗纷至沓来，令人心惊肉跳。明明是桃李年华的女子，她却不得不穿上厚重的冕服，彰显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老沉，去面对一群焦头烂额的朝臣，应付各人的心怀叵测。

　　此役唐国与楚国合力围攻南平国，战火已连烧月余，南平国大地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战火越燎越烈，令人盼不到头。或许等到南平国亡了，战火也该燃尽了。
　　南平国西控巴蜀，北接雄晋，东临强唐，西壤楚地，是东西、南北互通的要冲，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城外正领着数万将士围攻江陵，欲置她于死地的两个男人皆与她渊源颇深。一位是自幼与她青梅竹马、订下婚约的唐王李璟；一位是信誓旦旦，许诺不日便要将她迎娶过门的楚国太子马希声。
　　可如今呢？他二人合力围攻南平国，逼死了她父王和众王兄，连母后也含恨而终。呵，当真讽刺！
　　如今，南平国皇室血脉再无男丁……
　　母后虽逝，可外戚实力强劲，她外祖父一族不顾众臣一再反对，仍将她推上了王座，开创了南平国史上女子为王的先例。

　　夜色深沉，殿内气氛凝重而紧张，高璇敏此刻坐在王座上如同炙烤，她强抑下忐忑的心思，连夜传莫闫入宫。此人才思敏捷，能言善辩，高璇敏命他作为使臣速往唐军营中向唐王李璟求和，言明她愿再续婚约，重修旧好。
　　只要能保住南平国，一纸婚约又有何惧？反正，她早已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莫闫离去后，高璇敏一颗心仍惶惶不安，半点底气也无。
　　南平国地域狭小，国力甚微，面对唐楚强强联手，当真毫无半点胜算。
　　雪，像扯破了的棉絮，洋洋洒洒，没完没了。高璇敏孤身独立在殿前的玉阶上，周身夜幕皆被白雪映照得一片清明，寒气逼人。
　　她自幼被父王许配给唐国太子李璟，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她以为能一生得他庇护，可谁料一场战役将南平国推至几近覆灭的地步，父王不得已而背弃婚约，再次将她许给了楚国太子以换取一息安宁。李璟至此对她心生恨意，势要踏平南平国。她心底也渗着丝丝寒意，但愿今日她放低姿态能博得李璟对往昔情谊的顾念，放南平的百姓一条生路。
　　但愿……
　　她身后已无退路，但凡有一丝生机，她都必须试一试，即使心中再憎恨。她定要保南平的百姓一方太平，因为，她是他们的王！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未透亮，莫闫满脸血污地倒在江陵城门外，奄奄一息！
　　高璇敏震怒，恨得浑身发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历来皆有此规！莫闫出使唐营本欲游说唐王，可唐王李璟却生生切了使臣的三寸不烂之舌，十足挑衅！他是故意的！她知道，他就是故意要羞辱她以泄心头之恨！
　　江陵城危在旦夕，此路不通，须即刻另寻他法。紧迫的境况容不得她感慨万千，脑海中飞速想着应对的策略，她当机立断，亲挑数十名风姿绰约的美人并金银财物分别送往各邻国，可蜀王与吴越王皆言不愿因此得罪唐楚两国，婉言相拒。唯有南汉王欣然笑纳，南汉与楚国因疆域纠纷多年不睦，如今正好趁楚国分身乏术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这对南平国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
　　然而高璇敏心如明镜，纵有南汉分担楚国兵力，可唐国兵力雄厚，才是真正的心头大患！如今不少朝臣见求和无望，已生了异心，今日早朝便有几位大臣称病未上朝。她心中怒极，这些人平日里满嘴仁义道德，如今国将沦亡之际却罔顾百姓，只想着出逃他国苟且偷生。她冷冷道：“朕听闻有朝臣私下与晋人往来过密，若叫朕查实，一律按叛国投敌处置，满门抄斩！”大殿下一片默然。次日早朝群臣皆至，此后再无人称病缺席。

　　而前线战事吃紧，军饷不足，重挫士气，此乃大忌。高璇敏即刻下令：南平国军民，凡击杀敌军一人，赏银十两；击杀敌军将领者，赏银百两。上不封顶。此令一出，全民皆兵，士气激昂，初见成效。
　　国库匮乏，高璇敏只得以身作则紧衣缩食，命前朝后宫及城中一应富贾皆慷慨解囊。国难当头，众人深谙覆巢之下无完卵，唯有纷纷响应。可此举于素来铺张奢侈惯了的后宫之中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妃嫔皆啧有烦言，尤以张淑妃为甚，先王在世时最为宠她，曾一度想立她所生的长子高从诲为太子，只因先王后家族为南平国百年世家，势力强大，根基牢固，这才保住了嫡子高从胤的储位。如今先王后已逝，张淑妃便倚老卖老，处处与新王针锋相对。

　　今日高璇敏正为战事烦乱之际，听闻张淑妃又在后宫寻衅闹事，心生厌恶。她一甩袍袖，怒色匆匆赶去景合宫，正见张淑妃嚣张跋扈地责骂着一众宫婢，身侧的陆昭仪亦是神情倨傲，静立着冷眼旁观。高璇敏隐忍薄怒沉声问：“怎么回事？”
　　宫婢忙喏喏道：“王，张淑妃不肯捐出俸银。”
　　张淑妃一脸傲慢之色，全然不将高璇敏这位新王放于眼中。
　　高璇敏怒意毕现，冷着脸看向张淑妃：“如今外敌当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人皆捐财以充军饷，后宫更该率先垂范。”
　　张淑妃冲陆昭仪相视蔑笑，其后趾高气扬地望着高璇敏嘲讽道：“唐楚联手，南平根本毫无胜算，还打什么仗啊？你父王在世时都敌不过他们，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就想击退唐楚联军？简直异想天开！不如早早投降了，咱们兴许还能落个优待。”
　　高璇敏知道张淑妃素来因储位之争与母后心生嫌隙，如今更不服她这位新王，故而处处给她难堪。她怒极反笑：“优待？张淑妃真是目光短浅！若是南平国当真亡了，你以为你还守得住这一堆金银财宝？一旦亡国，首当其冲被斩的便是皇室之人！”
　　张淑妃盛气凌人地望着高璇敏斥责：“你少在这儿吓唬人！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些财宝都是你父王赏赐于本宫的，如今你父王尸骨未寒，你便要这样欺负人，简直目无尊长！”
　　高璇敏心头冷笑，她到底年轻，只怕父王的那些妃嫔心中都是这般不服气的，今日若不杀一儆百，这后宫的乌烟瘴气怕是治不了！她示意左右，决然道：“将张淑妃打入冷宫，一应财物尽数充作军饷！”
　　此话一出，众人皆怔在当场，连陆昭仪的脸色都变了变，张淑妃从来都骄纵惯了的，何时受过这等羞辱，登时勃然大怒：“反了天了！谁敢动本宫！”一众宫人皆被她凌厉的眼神逼退，一时无人敢上前。
　　高璇敏眸色一沉，霸气十足：“抗旨者，格杀勿论！”自小她便见惯了父王杀伐决断的王者风范，如今遭战事一磨，她多少也磨练出了几分相像。
　　底下宫人皆浑身一震，忙上前围住张淑妃。她霎时瞠目结舌，一脸不可置信。然宫人已不由分说将她扣住，她惊怒交加，在身后破口大骂。陆昭仪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一时有些吃不准，正欲开口替张淑妃说情。高璇敏明白前朝后宫有无数双眼正盯着自己，今日但凡她松弛一分，众人便会群起效仿，今后再要夺回半分也是难如登天！故而她神情冷漠，眼神凛冽，只作充耳不闻，由着宫人速速将张淑妃拖下去了。身旁原本还对高璇敏颇有些不以为意的陆昭仪不由面露后怕神色，面色惨白，险险跌坐于地，哪里还敢上前求情。
　　高璇敏背转身，独自往永安殿踱去，她知道今日的杀一儆百只是个开端，今后她将面对的是远比这凶险百倍之境！而她不能倒下，因为她再无依靠！
　　固若金汤的宫中，消息却如风般瞬间传遍每一个角落。一日之间，众妃嫔纷纷慷慨解囊，至此后，众人皆幡然醒悟，一朝天子一朝臣，再无人敢肆意妄为。

　　南汉如约出兵，楚国本一心攻伐南平，未料后方交火，一时猝不及防。南汉兵马长驱直入，楚国分身乏术，颇有些力不从心。
　　高璇敏决定趁热打铁，派一队人马连夜摸入唐军营中，火烧粮草，重创唐军势力。总算赢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只是皇粮已空，她不得不私下派人以高价向蜀国的地下粮庄购粮，蜀国素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区区粮草本乃小事，可蜀王近来却不断施压严控，令境内的地下粮庄皆不敢铤而走险。由此，使得南平国境况岌岌可危！
　　眼下唐军粮草亦不足，势必会开展速战速决的猛攻之势，高璇敏决定先发制人。

　　永安殿，高璇敏神思凝重，负手而立，长风窜入殿内，灌起冕服阵阵翻飞。时光静谧宛如停滞，阳光透过窗格漏入殿内，投映在她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的身上。终于，她眼波流转，回身执笔修书晋王。
　　南平国地处要塞，素来乃各国互通有无必经之地，兵家必争，若唐国占据此地，各国之间的缓冲地带将不复存在，平衡即破。如今晋国实力最盛，可唐国日渐强劲，势力直逼晋国，眼下唐楚已然联盟，一旦唐楚蜀三国联手，势必一致伐晋。她措辞诚恳，晓以利弊，言之凿凿。
　　此外，她在信中主动上表愿对晋国称臣以求援军。如今时处乱世，小国根本无法立足，她只能委曲求全，事大以保其国。最迫在眉睫的是江陵城内已快弹尽粮绝，若不能即刻获得晋国粮草援助，只怕不等唐军攻城，南平国便要亡国灭种了！情势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闭上眼，她暗暗切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终有一日，她会悉数讨还一切！
　　何其讽刺！晋国曾多次入侵南平国，实为宿敌，当年先王正是为了抵抗晋军才与唐国联姻，不曾想多年之后她却不得不向自己的世敌俯首称臣，只为了对付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不出所料，很快便得到了晋王的回信，愿即刻出兵相助，更会立刻输送万石粮食以解南平国内燃眉之急！然晋王要求南平国除归附称臣之外，每年还需进献万两黄金。哼！倒真会趁火打劫！如今南平国已为旁人俎上鱼肉，谁都想来欺压一番！只是南平国本虽繁荣，可经历数次战乱之后已是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甚是艰难。更令高璇敏怒火中烧的是，晋王提议联姻以固盟约，欲亲娶南平国皇女。可南平皇室子嗣单薄，众皇女皆不过是总角之年，唯有先太子有一女稍长，乃安平郡主，名唤高瑜夕，也不过是刚及笄罢了。可那晋王早已过古稀之年，竟如斯厚颜无耻！气得高璇敏浑身发颤，恨不得当场将书信撕碎。夕儿是先太子唯一的血脉，也是高璇敏嫡亲的侄女，一直被众人视作掌上明珠，这些年她眼见着夕儿长大，对夕儿宠爱有加，怎么忍心将年幼的她往那万劫不复的火坑里推？可……
　　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

　　新手一枚，请大家多多关照，谢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