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药》深可

1、章一

　　“很抱歉，编号3057。”

　　空旷白室里，蓝白相间，男医师终是摘下目镜，检查结果明了无比。

　　3057病了。

　　她自己早有些预感，可得到医师的确诊时，她还是会茫然无措。

　　突如其来，她都还没做好准备，那个名为衰老的病，就那么爆发了。

　　勤勤恳恳十几年，未曾品尝过春露甘甜，触摸过绵云丝柔，甚至不曾踏出过地星药制局一步，就被告知，她快死了。

　　瞧着眼下摆放着冰冷器具的光亮托盘，她失了声。

　　抬手抚上自己的那张年轻娇嫩的脸，她会同3056一样，于几个月之内，老化脱落，她皙白的手，会逐渐拿不动她最爱的红浆果，她的舌床，会融不化她心心念念好不容易预定下的糖糕，但白齿柔化倒是没什么，毕竟她的培育者并未给予她尖牙利齿与强劲身躯。

　　只唯独她的心肺，会在使用期的最后一刻，骤停。

　　可此刻她却心缓跳，毫无波澜。

　　耳边医师还在轻缓柔和地说着，她作为培育局研制的第三代地星药用性仿生人，能活过19年已经是奇迹，她同一代以及上两代的仿生人，或是回培育局重置，或是成为肥料浇灌贫瘠干土，又或是作为废料被丢弃于不知名的小星球上腐烂殆尽。

　　而如今第四代、第五代正活跃在地星上，她是个老古董了，该回归育舱等待重造，好再度面世。

　　3057瞳孔涣散，静静等着医师抽出刺进她后颈的长针，她的骨髓是地星人的救命药物，可这是最后一次，她的癌成了毒，让她新生的血液、细胞、器官都对地星人不利，她已经不管用了。

　　“回育舱吧，三代都回去了，你还留在外面做什么？”

　　“我不想回去。”

　　她轻晃动着光洁的双腿，臀下微凉的汲取台被她坐热，脚尖划过云板，温热板面上流动的散云让她只想一跃而下，可那只是外界的投射而已。

　　那是假的蓝天白云，是她触不到的真实。

　　医师双眸闪烁，嘴唇抿了抿，手下细长针尖留下的点，在那娇柔白软的皮肤上，转红，后又化开，如收合的花儿一般聚拢成一颗拇指甲大小的红宝石。

　　美，却代表了她已经无法再用于药制，而这便是衰败的开始。

　　“3057，你想衰老之前休眠，还是……”

　　“有得治吗？”

　　身子酥麻，后颈那颗凸起的宝石被医师擦拭，那是她的命脉纽。

　　“这不是病……”医师顿了顿，坐在她身旁，“3057，衰老不是疾病，它是我们生命的进程，我们只需要平静地接受它，不用去抗争，你该开心的，因为你不用再为病人提供药源，你终于可以休息了。”

　　“嗯，它不是病，它是我们的癌。”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微笑，“医师，我不想要休息。”

　　她的小医师才上任两年，头一次接触使用期要到头的仿生人，他只是用着连他自己都不懂的，培育者所设定好的怜悯看着她，仿佛只要这样，她就会跟之前一样，安然接受他给她的结局。

　　但这一次，3057不想听话了。

　　“我还有多久？”她直视着他，不容他沉默，“医师，你告诉我，我还能撑多久。”

　　“……”医师看似有些恍神，似乎是她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面上露出的，也是他一时无法探测的神情。

　　“3个月，你只剩下3个月的时间。”

　　“好。”

　　药用性使她感官敏锐，一点的温度变化都会让她感知，该是黄昏时刻，白室里降了温，医师握住她的手，寒如冰，他瞪大了眼，有些诧异。

　　其实温度早就降下，只是他过于沉思在她的变化里而忽略了而已。

　　调整了室温，医师手指忽地僵硬，药用性仿生人的白室本就模拟外界自然的变幻，为的就是让他们的身体适应外界，可现在，她看见他依然温柔，只是眼眸里，有些不一样了。

　　“你要去哪里，编号3057？”

　　“我想去找能治愈我的药。”

　　走到白门之前，她忽然转身，纯白长裙散如花，衬着她的笑靥，根本就不是走到尽头的状态。

　　“我见过一些跟你一样的药用仿生人，他们知道自己不能再被使用后，都是很安静的回到育舱里，为什么你不愿意？育舱能让你回归最初的形态，能让你身体内所有的一切都新生化，为什么你要那么抵制？”

　　“因为我怕啊……”3057眼圈微红，她静立着，“我听人说，亚星有能治愈所有疾病的药，所以我要去亚星，我要……”

　　逃离这座囚牢。

　　白室里警鸣声响，断了3057的话，红光将黄昏的霞光染成了血色，她惨白了脸，双唇颤抖。

　　“你……你上报了……”

　　“对不起，3057，这是我的职责。”

　　莹白的医师服仿佛融进了撤掉影射的白洁无暇里，他又是那样的怜悯着她，蓝眸清澈透亮，浅金长发披散，脸廓鲜明，仿佛是那些书里纯洁的天使，爱护着世人。

　　“你知道休眠对于我们来说，是什么吗？”

　　白门滑开，数个与小医师同样装扮的银发防护性仿生人，跨着大步，围住了她的退路，她眸里泪光滑落，见他的剑眉皱得更紧，便笑着模糊了视线。

　　“是死亡。”她的声线有一丝的颤，“你知道死亡又代表了什么吗？”

　　他不知怎的，朝前了一步，却被守卫抬手拦下，无法再使用的仿生人，只能等待审判，或自愿被放逐，或接受休眠重造，而自命纽鲜红之时，她便失去了触碰同类的资格。

　　只因衰老，会传染。

　　“是毁灭……”她低声笑了出来，“那你又知道毁灭是什么意思吗……毁灭就是你带给我的那朵莺尾花。”

　　那朵开在无土白室里，最终枯败，被人造香剂吞噬得一干二净的蓝莺尾。

　　那朵小医师给她的见面礼。

　　而现在，她要与那朵花儿一样，不复存在了吗？

　　小医师双手紧握着拳头，这儿心的所在阵阵紧缩，他是不是也得病了，疑惑不解，甚至因痛而微微弯曲的腰背在颤抖，可3057看不见。

　　她倒下了，乌发散开，命纽暗红，她的癌叫她承受不住情绪的剧烈浮动，因她活的比任何仿生人都要久。

　　她更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你不会被毁灭的，3057，我向你承诺。”

　　被抬走前，3057听见了小医师的柔声安抚，她只是闭上了眼，一如往常，顺从的被放进了休眠仓里。

　　仓门缓缓关上，柔和蓝光亮起，不知寂静了多久，她猛然睁开眼，棕眸里蓝白光圈突显。

　　“晚上好，编号3057。”轻柔女声机械冷漠，“需要进食……”

　　“不用了，告诉我审判结果是什么就好。”贴合她的休眠仓，让她深陷棉柔里，困意再次袭来，她狠按了下命纽，疼得冒汗。

　　“编号3057表现优秀，在职期间无重大过失，由其体内提取药液而制成的新型药剂拯救过上万癌症病患，经星际局审判长判决，批准其陪护医师请求，送往亚星安度余日。”

　　意外来得如她的癌一样突然，3057似乎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她呼吸急促，双颊泛红。

　　“呼吸过快，心率上升，编号3057，请注意克制心跳，若不得已，我将会提前让你进入休眠。”

　　“不用！”她惊呼，暖气忽然扑面而来，她摇摇头，深呼吸之后，平缓了情绪，“不用，什么时候能出发？”

　　“30分钟以后。”连接休眠仓的仓脑欣赏了会儿3057带泪的笑脸，不知是感叹，还是什么，“你果然是三代里最完美的仿生人，你学到了同代仿生人都学不会的东西。”

　　“什么东西？”

　　“情感。”

　　“我只是模仿得太到位，但事实上我并不懂得其中的含义。”

　　尖锐叫喊声、痛哭崩溃的面孔一一闪过眼前，3057回想起那些个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感情而被迫休眠重置的同类，她咬了下牙，同往常一样自然地撒了谎。

　　以数据而判定的仓脑，也当然被她蒙骗过去，3057该是谎言大师，每当躲过月例情感检查时，她都忍不住夸奖自己。

　　可同时也觉得无趣。

　　仓门开启，滑至上方，小医师的脸，有史以来，出现了倦意。

　　“3057，这个吊坠里有十只药剂，能在3个月以后心肺停止之际救你一命，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你就必须用掉一只，但只有十只，你要在用完之前回到休眠仓，仓体会带你回地星，接着你就能得到救治，可如果你回不到休眠仓，仓脑无法探知到你，你就……回不到地星了。”

　　白玉底碧石心，有她瞳孔大小的吊坠穿着浅金细链，躺在她胸骨上窝下一指之距处，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气息，她抱住小医师的脖子，轻吻了他的脸颊。

　　“好，谢谢你。”

　　他猛地弹跳开，捂着那处的热意，不可置信。

　　“这是感谢，我的小医师。”

　　3057慢慢看不见他的脸，仓门合上，欢喜之余，她似乎听见了小医师的喃喃自语。

　　“3057，别留恋亚星而不再回来，我……”

　　她困了，漫过鼻尖的营养液使她沉沉睡去，待仓门重启，她便能寻到良药，再过几十年，她就能与五代仿生人一同退休，在她梦想的城市里，安享晚年。

　　而若不是不休眠就会浪费她余下不多的时间，那她一定会选择睁大了眼，看看仓体外的星云，瞧瞧那她想了数年念了数年的璀璨星河，可惜到达亚星需要穿梭上亿光年，她等不起。

　　无梦黑渊里，天蓝液如情人手，轻抚而过，3057想着小医师，想着与他一同沐浴在清风里，那样的温柔，一如她的向往。

　　缓缓睁开眼，警示红环取代了她眼里的蓝白光圈。

　　她的梦，碎了。

　　啊，不。

　　仿生人不会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