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草木一秋 ...
-
“来人，将香盒取过来。”
董美人吩咐下去，便有伶俐的侍人将之呈上。那香盒雕着暗纹，面上刻着雅致的并蒂莲，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慢条斯理地打开，其中陈列着不均匀的香丸、香饼、香球，发出幽幽的香气。
赵颂忙不迭将绢帕放到几上，董美人眼波一动，随即拈起一颗香球放置其上。这活灵活现的“美人拈香”之景着实让赵颂愣了好一会。
细细裹好香球，赵颂行礼致谢后便回到了长清宫。
一进门，她便吩咐容渃将宫门紧闭。
然后焚了香，独自一人进了小园子。
园内的池塘里有文鱼游动，停驻片刻，她暗中蓄力，将香炉青烟凝成了水汽散入池中。
不过多时，成群文鱼翻涌在一块，然后集体漂浮起来，眼珠发白。
赵颂不敢置信地后退几步，缓了口气撑住栏杆。
她以为此香有问题，却没想到是如此致命的问题。
-
等了三刻，那文鱼的肚子也开始发白，赵颂再也忍受不住，拼命抑制住喉咙的不适感，急匆匆向赵王的鹿泉宫而去。
朝会结束，赵王正和几个大臣议论楚对鲁之战，赵颂只好捧着香炉等在宫外，炉中青烟袅袅，和鹿泉宫内弥漫出的香气汇成一聚，萦绕在她鼻尖，直犯恶心。
“仪清求见王叔。”
“进来吧。”
第二次出声求见，赵王终于应允。议完事的大臣们从里面出来，顺势向她行了礼，赵颂不敢妄受，也一一回了过去。
鹿泉宫虽梁矮但是格局大，穿过几层屏风，赵颂才看见了坐在垫席上的赵王。许是太过疲累，他正闭眼揉着眼侧的穴道。
身前的案几上还燃着那名贵的香。
“王叔，仪清此来是有要事禀告。”
谦恭致礼后，她挺直脊背落座在赵王对面，然后直入话题。
“说吧。”
赵王半睁开眼，幽深的黑眸望过来，赵颂心口一紧，垂首抿着双唇吐息了下，随即将香炉放置到眼前的案台上。
“想必此香王叔不陌生吧，今日仪清给池中的鱼儿一用，不出片刻便浮尸当场。”
她话说的缓慢，赵王的一双眼却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的唇缝间抠出些漏洞来。
语毕，她直直地看着垂缨系冠的诸侯王，而他最终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声，“哦？”
-
鹿泉宫的台阶有些长，赵王的步伐稳健又迅速，赵颂只能提着裙裾小跑跟在他身后。
长清宫的小园也算比较大了，可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小小一隅。而等赵颂踏进去才发现不对劲，那池塘里游动的分明是刚才的文鱼，正活跃地相互嬉戏。
“这便是你说的，浮尸当场？”
赵王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赵颂的手紧紧握着栏杆，瞪圆了杏眼，不敢置信地后退了几步，呢喃道，“当时......明明......”
“是仪清莽撞了，然金石丹药皆有毒性，长久吸取实在不可。”
她径直长拜下去，慢慢恢复了几分冷静，咬辞抑扬顿挫。
迎来的却是赵王冷到骨子里的哼笑，和斥喝。
“倨傲自矜，肆无忌惮。”
“你以为寡人不清楚你做的那些事吗？”
“这王宫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随意进出的？！”
“王叔如此信任祝会，可真为自己身体打算？”
赵颂并未应答那些斥责，而是将话题又转到了原点。
“放肆！”
“寡人的身体寡人会不清楚？”
“给寡人去鹿泉宫跪着，没有应允不准起来。”
他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然后猛然咳嗽起来，内宦和侍人吓得半死，立马围了过来，另有人赶忙去请医官。
赵颂膝行两步想去扶他，却被一把拂开。
赵王双手不复之前的丰润，愈发枯瘦起来，咳嗽使得他的双颊都陷了下去。内宦赶忙搀扶着他离开，而赵颂突然就嗅到了腐朽的气息，夹杂着清香的味道，将她的四肢百骸浇得透凉。
她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太子羽翼未丰，行将就木的赵王不敢早早撒手人寰，只能用那些东西吊着命。
◎◎◎
艳阳高照，赵颂跪在鹿泉宫外，看医官侍人进进出出。
所幸，赵王并无大事，只是积劳成疾，又气血攻心，难免身体受损。
见他无事，赵颂心口悬着的大石也放了下来，轻呼口气继续承受着毒辣的日光朗照。
已近盛夏，恰又值正午，闷出的热汗沿着她分明的棱角簌簌而下，进出带起的灰尘也惹得她不禁闷咳几声。
突然，一阵香风袭来，将她从热浪中拉出，复又推入火炉，耳鸣目眩。
“美人，大王下令不许为公主遮阳。”
面白无须的内宦匆匆忙忙从宫门荫蔽处疾步过来，低声拦住了董美人为她遮阳的伞。
董美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王上也是迫不得已，这宫中诸事还是少闻少言吧。”
而后，她便领着提着食盒的侍女去了宫门。
“大王，妾来看你了。”
那哀愁的眼神和娇俏的呼唤让赵颂抑制不住地颤抖，心中升腾起无言的情绪，不是怨怼，不是愤怒，仅仅是无尽的悲凉。
凉意一直蔓延到胸口，让她不禁揪住那薄薄的衣料，如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呼吸起来。
-
她跪了整整一夜，下身早已没了知觉，只有内力运转时才能刺激刺激肿痛的膝盖。
次日，天边刚泛出鱼肚白。
鹿泉宫的台阶下突然传来了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一步一顿，一阶一停，似乎是游览的故人，在打量这巍峨的宫宇。
脚步声直到她身侧才停了下来，赵颂仍然闭眼不闻，只在燥热的体内幽幽运转清虚之力。
“莫非是传闻中的仪清妹妹？”
那声音温润却刺耳，突出了严重的违和感，赵颂缓缓睁开眼，侧目而视。
那人一双熟悉的眼睛，与她互相打量，而后露出个玩味的笑来。
“早听闻妹妹深得父王宠爱，这样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的语气极其古怪，赵颂不免多看了几眼，那语气不像是阴阳怪气的嘲讽，倒隐藏着落寞和寂寥。
“瑭儿。”
赵王威严的呼唤传来，赵颂随即挺直跪好，不敢再有其他动作。
“父王。”
“既然回来了，一道去早朝吧。”
“是。”
虽是父子，然二人仍保持着不小的距离，赵王直走到台阶口才仿佛想起什么来，顿了顿脚步，吩咐道，“唤人来扶公主回宫。”
“往后没有寡人的命令，不得出长清宫半步。”
-
容渃来扶她的时候，她的下身已毫无知觉，加上没有进食，起来时头晕目眩，只能靠在鹿泉宫的柱边缓了一刻，这才堪堪有所感知。
小丫头急了一夜未睡，在旁边红着眼眶直抹泪，鹿泉宫的内宦侍人们陪在一旁静默不语，直伴着她下了长长的台阶，才作揖而去。
幸好是夏日，下跪不至于着凉，难耐的炎热也有内力缓解。容渃打了水，另散了些驱热的药材香料，便扶着她进入桶内。
太子求情未果，着人给她备了绿豆粥，温温凉凉，正好这时节饮用。
“我太累了，想睡会儿，你也去吧。”
容渃咬着下唇点点头，她这个毛病老是改不了，把唇角摩得嫣红。
一觉无梦。
醒来已是黄昏，穿了薄衫，她便去了小园里，倚着栏杆看文鱼嬉戏，他们仿佛不知疲倦，追头逐尾，尽情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然后，一只鱼儿终于承受不住，开始眼珠上翻，慢吞吞浮了起来。
赵颂本来还有些害怕，现在却也无所感觉，自嘲似的哧哧笑起来。
帝王求长生，诸侯慕权惜命。
可是这世间真的有化腐朽为神奇的物什吗？
人呐，莫如是:
玄黄亘古今，沧海一粟子。
◎◎◎
半月后，赵颂才知道，那日在鹿泉宫见到的人是废太子赵瑭。
公子瑭是赵王长子，母早死，自幼聪慧伶俐，得王心，便被立为太子。后两国联姻，王后嫁与赵王后，母国施压，赵王不得已便废了太子，改立太子偃。
王后宽厚，将公子瑭承养膝下，因此，太子偃和公子瑭的关系倒是不错。只是后来，赵威后仙逝，征战连连，为了巩固统治，他只能将公子瑭质于魏。一为质便是十几载，王宫内还记得此人的不过了了。
“前些日子公子瑭还去拜会太子了呢，二人相谈甚欢，奴阿兄在门外守了一夜，被蚊虫咬得满脸包。”
“然后过了几日，王上又封他为春平君，出使韩国，太子还去相送，说等他归来吃喜酒。”
容渃没有禁令束缚，常常给她传递些消息，让寂寥的生活多了几分趣味。
“太稀了，你水加多了。”
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加墨，重新碾磨，赵颂放下笔，幽幽吹了吹竹简。
“说来，今日这紫金花还挺鲜艳。”
日光耀眼，竹简上的字干得也快，赵颂听她言辞不禁勾起了唇角。
亭内的玉桌上立了一个陶瓶，宽肚细颈，里面插了一枝紫金花，用水湿润后，还留有朦胧的水汽。
自她幽闭后，每日这瓶里都会多出一枝花，香气扑鼻，令人舒心不少。
-
“殿下可知这是何人所留？”
磨墨完毕，容渃便坐下盯着那花瞅，直瞅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奴接连几日在这儿守株待兔，都没瞧见正主。”
“这还用猜？”
“自从王上下令，我这长清宫便门庭冷落，能溜进来的人屈指可数。”
细细勾了一个字，赵颂看着槐树旁落下的人影，悠然问道，“你说是吧，连山统领？”
楚鲁大战，边疆又警戒起来，多员将领离都，周靖升职为邯郸驻军统领，连山便又恢复了原职，不过还是由周靖总领防务，连山算是他的下级。
不过，也就算这样，也不是区区剑术教官可比的。
曾经，赵颂同庐陵君说，公子昕、连山可能再也不受重用，如今看来，还是低估了帝王心之难测。
公子昕倒真有些不受重视，然而董美人依旧得盛宠，想来他也不会落魄到哪去。
“连山不知殿下何意。”
他并未直答，行了礼便继续说道，“秦攻韩，大王担忧春平君的安危，特令末将前去将他秘密带回，今日连山是来向殿下辞别的。”
微微一愣，她手中的笔便落了下去，连山一瞬，便将其接住，放置到她手边。
“殿下？”
“无事，只是可惜，不能与你同行。仪清听闻韩国血衣侯白莘的风采已久，倒真想一见。”
-
赵颂那句话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震惊，秦国灭东周不久，现又要对韩用兵，其野心昭然可见。她印象中温雅又狡猾的嬴子楚，登位后不退反进、借势而上，正在一步步蚕食东方六国。
但连山的应答却让她顿时有些惊讶。
“那便与末将一道前去吧。”
“王上近日静下心来，怒火也消了，着令殿下与末将一道同去散散心。”
“只是散散心？”
她迟疑地问了问，连山静默片刻，拱手便答。
“王上说，殿下迟早要见识这些的。”
赵颂的心突然被勒紧，赵王果然已经疯魔了。
可是，这命令却是她求之不得的，隐在这王宫一隅，有何意思，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料到了她会去。
而这时她又深切地感受到，赵王哪怕朽如枯木，哪怕冥顽不灵，也仍是王座上不可一世的统治者，给一鞭子再给颗糖，将她治的死死的。
“何时？”
“夜里便动身，末将给殿下准备了轻甲，便于行动。”
“劳烦。”
作者有话说第31章 草木一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