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初妆

1、第一章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满眼的衣香鬓影，太太们似乎把每一个宴会当成了珠宝时装的展厅，满头珠翠，绫罗满身。相比起来，我这身装扮也太寒碜了点，只是一件红绸旗袍，深秋的天气很凉，我又加了一件蓝布罩衫，越发与这大厅格格不入。上流社会的人士们在款款的乐曲中陶醉地摇摆着身体。有歌女在倾情地唱着歌，柔媚婉转。我拿着一杯洋酒，远远地站着，眯着眼看那几个大厅中央沉默却张扬的日本人，突然感到胸口的郁结涌到了喉咙。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缓缓地抿了一口酒，这酒的味道并不好，辛辣，刺鼻。脸上的微笑渐渐淡去，我咽下酒，把大半杯琥珀色的液体放到了一旁，向门口走去。这里怎么容得下宁如夏？

　　我厌恶这样歌舞升平的环境，所以早早逃了出来。我还是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主人家，不过屋后奢侈的小小花园倒是让我很中意。今晚的月色不好，但星星倒是多得很。灯火鼎盛，还没到可以淹没这无穷的天空，我的唇边不知不觉地牵扯出一个冷笑，对着那个灯火通明的大厅。我慢慢踱到一个角落，煤油灯一闪一闪的，我坐到石凳上静静看书。阿蕙总说我不入流，每次来到这种“上流聚会”总是心不在焉，还要自己带本书来。我微微笑着，想着阿蕙找不到我的样子，她是一个骄矜的女子，美得像一团火，应该有良好的出身，可不知道为什么只在一个小小的洋行里做事。谁都有几分秘密，我又何尝不是呢？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和阿蕙才能够惺惺相惜，又小心地不去触碰对方的秘密。

　　阿蕙还是喜欢那样的生活吧，可是我，真的已经厌倦了。我低下头翻开书，今天随手带的书是《纷飞》，作者是最近颇受好评的萧倦,我似乎听阿蕙提起过。我为这名字挑了挑眉，诗人总是爱标新立异，无病呻吟。可是，我偏偏又喜欢这调调。怎么办呢？

　　这诗写的不错，既痛且伤。我为自己偶然找到的美玉小小地雀跃。不期然地，我听到了石子路被人轻轻踩踏的声音，我一向敏感。是谁？不可能是阿蕙出来找我了，她现在应该在男人间不亦乐乎吧。更何况，以她咋咋呼呼的性格，怎么可能有这么轻的脚步？难道还有谁跟我一样，也不喜欢这样的环境？

　　我悄悄闪到一旁，恰巧站在了阴影里，自信应该可以躲过不速之客。近了，近了，我看清了来客，浅浅地抽了口气。那是一个相当好看的美男子，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他的周身好像泛着珍珠的柔软光泽，眉眼间却有淡淡的疲倦，令人不知不觉就呆了。我自认不是爱跟着男人跑的狂蜂浪蝶，可眼前的男子，当真叫人心动。

　　他从几步外走过，我有些失落，也松了口气。突然，我听到了一个柔软的声音：“同是逃客，出来吧。”我吓了一跳，又低低地笑了，我活了十九年，还没见过这样的男子。我从阴影处缓缓走出，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从容地看向他的眼睛。如果这是一场角力，那我必定是输了的。这双眼睛很美，就像一张纸，一闪身留下了千种印象，漆黑中发现了缤纷的梦想。像流星的终点，一瞬间夺走了呼吸。短暂地失神过后，我慌忙低下头，我还没有冷静到这种地步。今天才明白，确实有一种美可以勾魂夺魄，也终于明白，“美丽”这个词也可以用于男人。

　　我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身上流转，想来是觉得我这个人好笑又故作姿态，拿一本时兴的诗集就以为是爱国分子了，若真是，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越想越觉得不自在极了，正想走开，他开口了，声音仍然那样柔软：“你的朋友在找你。”我一愣，随即低低地道了声谢，远处舞曲的悠扬乐声传来，有意无意地撩拨着，挑逗着，我像被火烧了一样，急急地转身离开。疾走几步，我终是忍不住，顿足回首，问：“你叫什么名字？”再次对上他的目光，我无法坦然，那是月光一般的男子。良久，我都没有得到回答，我怀疑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太小了，又鼓不起勇气再问一遍。我从未感到这般局促，暗暗地一跺脚，还是走吧。

　　“萧倦。”身后传来淡淡的回答。

　　“啪”我手中的诗集落地了。

　　回到大厅中，毫不意外地看见阿蕙在几个男人的包围圈中笑得花枝乱颤。我无奈地想翻个白眼，还以为这个女人开始分神来关心我了。我走上前去，并不走近，静静等待。果然，阿蕙不动声色地从包围圈中脱了身，拉着我直走到角落，才不轻不重地打了我一下，问：“死丫头，到哪儿去了？”

　　我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孔雀一般的女子，反问一句：“你让人去找我？”

　　阿蕙皱了皱眉：“没有啊，我都在跟几个大公子说话呢。”

　　我没有觉得太意外，毕竟深知阿蕙为人，再问：“那有没有提到过我？”

　　“这倒是有，好像在跟马公子王公子聊天的时候说过，怎么了？”

　　阿蕙应该知道萧倦，我暗忖，决定不与她说这一次邂逅。于是独自走到旁边，执起一杯酒，脑海中有一双眼睛挥散不去，索性不再逼自己，拿起一杯洋酒喝了个痛快。

　　回到我的小小房间已经很迟了，我的步伐已经有一些凌乱，我给了人力车夫一些打赏，扶着墙走上楼梯，平日里我不会这样乱花钱，只是今夜心有些乱了。我把自己扔在那几块硬木板和几块剪裁过后的布上，现在我叫它“床”。原来身体也是有记忆的，并且也会屈服。我没有做太久的豌豆公主，便熟悉了这一张硬硬的床，永远棱角不平的衣服，每天单调的工作，还有这一间散发着若有似无霉味的小小房间，并且觉得满足，安心。这大概就是长久以来我想要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勉强自己笑了一下，看见过去的生活越来越遥远。

　　只是现在我看到斑斓的色彩和漂亮的画廊还是有那种冲动，画画的冲动。可是理智告诉我，我支付不起昂贵的颜料和画布，那奢侈的梦想同样离我很遥远。想起正在读师范学院的小妹，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一样的，只是我更冲动，自以为潇洒地抛弃了一切，却还是开心不起来。不知道临秋怎么样了，她也是痛苦的，内心矛盾得很。

　　我拿出那本诗集，继续翻着，不断惊叹，直到眼皮越来越沉重，隔绝了所有的一切。也许闭上眼，才能看见最干净的世界，可是我闭上眼，却看见了月光，和那个月光一般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