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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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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借着窗外的月光,推门而入,步伐急而慢,虚而浮,手持拂尘走了几步便跪拜在地,“拜见公子……”声音有些尖细,还有难掩的哽咽和颤抖。
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静站在窗前,盯着面前的昙花,大片的月光倾袭而入把他笼罩在冷清的月光里。那人闻声,头也不回轻声道:“回来了,怎么样了?”
“濮国已经攻入王宫,大王自刎于长华殿前……”
话音未落便听到杂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渐渐传来。
“哦,”那人看着面前的花静静道:“我宫里有条密道,可以直通冷宫,冷宫外是护城河,宝瑞,你走吧。”
被唤作宝瑞的小太监也不过十来岁,闻言惊愕的抬起头,“那公子你呢?”
那人幽幽道:“我啊,等花开了我就走。宝瑞,听我的,快走,再晚……可就来不及了。密道里有我攒下的金银细软,你拿着出宫吧。”
宝瑞听了这遗言一般的话,也知道结局了。只是心中依然难受,含着泪给那人行了个大礼,然后咬着唇看了那人一眼抹抹泪根据那人说的找到密道,消失在一片黑暗里,隔绝了震天的呼喊和喧嚣。
那人惨淡一笑,“我怕是,走不了了。图央,便与国共亡了。”然后在一片清冷的月华和震天的呼喊中,图央从放置昙花的桌案后摸出一把剑来,再凝视昙花一眼,执着剑便出了门,迎面遇上了搜宫的濮国士兵。
图央到底没经历过战争,年岁又过小,哪怕拿了一把好剑也无济于事。不过眨眼功夫,便被围成一圈的士兵们用长矛挑翻在地,压制得分毫动不了。
一个小卒受命上前绑缚图央,图央趴在地上,微微蜷缩起来,右手往脚踝摸去,脸色苍白,看起来似是脚受重伤,痛极的样子。当那小卒靠近,周围的长矛往外撤去时,图央眼睛微眯,眼里闪过一瞬寒光,迅速抽出靴子里藏的匕首,朝那小卒脖子上抹去。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那小卒更是眼睁睁看着那匕首往自己脖子上来,身体僵直似是毫无抵抗力。
小卒躲闪不及,眼看就要殒命。就在匕首接触上那小卒的皮肤,刺进肌肉划破血管时,只听叮当一声,图央的手腕被一只羽箭贯穿,滴滴答答流着血。图央脸色青白身体轻颤,左手握住手腕,以额抵地,先是猛吸了口气,然后咬着牙,急喘起来,脸上瞬间布满细密的汗。
而那把匕首,则落在图央眼前,利刃在月华下泛着寒光。
四周一片兵甲之声,和在响起一片并不高昂却满带恭敬的人声中,竟有莽莽百万兵之感,“将军……”
那小卒呆了一瞬,回神时猛地瘫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门口举着弓,一身冷硬的盔甲加身的人高踞马上,轻轻一挥手,有士卒上前把图央双手反剪绑了起来。仿佛不屑再多看图央一眼,策马出了院子。
那小卒被救却只是瘫坐在原地,缓缓的低下了头,没有回头看来人,也没有开口道谢。
图央忍着手腕上的巨痛,轻轻笑了笑,跟着濮国的士兵走了。而他身后,映着月华徐徐绽放花蕾的昙花安静的看着这一切。
一直走出皇宫,他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曾无数次走过的花园小径、无数次闯入的宫殿、以及一片被梅花渲染的红墙。
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回头,是不舍还是不想。
他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但有一个人,却沉默许久后跟他说,“日后我陪你回宗庙,你的父亲应该很想见你。你也很想他吧?否则你怎会连看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图国二百一十七年,景元三年,负隅抗争了一年后被濮国等国的铁骑踏破宫门,图国后主图景自刎于长华殿。图国遗嗣均被带到濮国等国皇宫。图国被带入濮国皇宫的公子帝姬,没入西宫。
图国亡。
很多年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自尽或是干脆跑了算了,明明根本就打不赢的。
彼时褪尽一身稚嫩的图央道:“将军之志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图央若不能与国共亡,愧为公子。”
那人笑他,“那你不也好好活到现在了。”
一直到被压入西宫浣衣局,图央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到沦为阶下囚,没有屈辱;从人人巴结到被人颐指气使,没有怨念;从养尊处优到成天干粗活,没有反抗。他安静的异常。
然而濮国国主很满意,比起那些还不能适应这么大落差的公子帝姬相比,图央省心多了。而图央到底是在卧薪尝胆还是心如死灰,都不在濮塘的考虑范围。
有一队粉衣宫装的少女捧着衣服而来,为首的一人把衣服交给面前笑得谄媚的太监,浅笑道:“慎公公,这是帝姬的衣裳。上次的有些尚未浆洗干净,糖渍还余留在衣裳上,帝姬不是十分乐意,慎公公这次可仔细些。这次我们众姐妹担下了,下次公公就好自为之了。”
被唤作慎公公的内侍一脸白净,看起来三十多岁,笑得眼睛迷成一条线,一看就是一副卑躬屈膝的嘴脸。尖细的声音刻意压的柔和些,谗笑着:“有劳多铃姑姑,杂家一定好好管教他们,务必把帝姬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
多铃满意的点点头,笑着招呼其余侍女放下衣裳,然后离开了浣衣局。
慎喜把身后的小太监招到跟前来,吩咐道:“刚来的那几个丫头还不懂规矩,拿去好好教教她们,这次要是洗得还是不干净……”说到这却没再说下去,笑着让小太监下去传话。
小太监麻利的去了。
慎喜吩咐完伸了个懒腰,走了几步,软软的倒在躺椅里。有眼色的小太监立即给他盖上薄被,慎喜满意的点点头,“这日头不错,杂家先睡会儿,若是有贵人来了,记得唤醒杂家。”
小太监恭敬的应“是”。
慎喜眯着眼睛,在暖暖的阳光里睡了过去。
今儿这日头的确不错,暖洋洋的却一点儿不燥,恰恰适合睡觉。守着的两个小太监也被这太阳搞得有些昏昏欲睡,站着都开始有些站立不稳,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相互看了一眼,默契的站到墙角处,靠着墙打起盹来。在他们看来,这西宫都少有人来,更何况是西宫的浣衣局。于是都安心的睡了。
濮国小帝姬带着一溜的小宫女走进浣衣局,看到的就是院子里只有三个人,一个躺在躺椅里,另外两个歪歪斜斜的靠着墙,头一下一下往下点。
小帝姬身后的多玲上前一步,正要推慎喜,小帝姬皱了皱眉,推开多玲走上前去。站在慎喜旁边,还没有慎喜躺的躺椅高,她看着了会儿慎喜,稚气未脱的声音像是含着糖果喊出来的,又甜又软。“慎喜?”
慎喜做惯了奴才,便是睡觉都不能熟睡,一直保持着警觉。小帝姬进院子时他就轻轻皱起了眉,小帝姬走到他身边喊他时,他立即就睁开了眼。一看到小帝姬就站在他面前,他先是被吓了一跳,却又立即摆上笑,余光还扫视了一圈,发现那两个值守的小太监在靠着墙根打盹时,咬着牙跪下便先请罪:“奴才不知帝姬大驾光临,还望帝姬饶恕。”
小帝姬转头四处看了看,开口道:“抬把椅子来,我走累了,要坐坐。”
慎喜连声笑着应了。然后快步走到那两小太监面前,一人就是一耳光,把两个在睡梦中的人生生惊醒了。两人一看慎喜笑得阴森就知道坏事了,余光一瞥就看到了立在院子里的小帝姬。背上立即渗出冷汗来,忙跪下求饶。
慎喜咬着牙笑道:“还不去给帝姬抬把椅子沏壶茶来。”
两个小太监抖抖索索着站起来便搬椅子的搬椅子,沏茶的沏茶,各忙各的去了。
慎喜就走到小帝姬面前,微微躬着身,低着头,双手垂在腿边,笑着道:“帝姬怎么来了?”
小帝姬一看小太监把椅子搬来了,等他把椅子安置好,还放下个引枕,小帝姬才坐了上去,小小的身子陷在宽大的椅子里,皱着眉,“你前些日子说有什么图国的绣品什么新奇,可我等了这么些天,你还没送来,我来看看。”
慎喜也惦记着这件事呢,图国的遗嗣刚压入西宫时他便听说图国的刺绣是一绝,图国的帝姬更是个个擅长。转头就遇上了小帝姬,这小丫头不知道怎的了,一脸闷闷不乐的坐在湖边,给湖里争先恐后争食的鱼们投食。
他就是随口哄了一哄说图国的刺绣若是给她的衣裳上绣只蝴蝶,过后就忘了,哪知她还惦记着,这时他不由的叹了口气,怎的记这些东西就记得牢牢的,别的就转头就忘。
慎喜眯着眼睛笑了,把另一个小太监奉上的茶水倒了一杯递到她手里,“帝姬稍微宽宥奴才些日子,不日奴才就把衣裳给帝姬送去。”
小帝姬不知道为什么一副情绪欠佳的样子,撅着嘴,幽幽叹了口气,“算了,不要了。”
喝了口茶水,不由皱起眉,“怎么这次的茶水这般涩?”
慎喜听言去倒了一杯凑到鼻子下轻轻嗅了嗅,心里一沉面上却笑道:“浣衣局的都是奴才的份例,公主恕罪。”
小帝姬瞪着双眼睛,水汪汪的跟宫里最澄澈的那汪泉眼一般,灵动极了。她打量了慎喜一会儿,嫌弃道:“现在每次见你,你都笑得傻兮兮的,行了别笑了。我听说图国的遗嗣都被送到这儿来了,让他们出来我看看,图国的公子帝姬长什么样。”
慎喜笑呵呵的应了,然后吩咐小太监去把图国遗嗣带来。吩咐时偷偷的在小太监耳边小声说道:“带听话的几个过来,好好让他们梳洗梳洗。”小太监在慎喜警告的眼神里躬身下去了。
小帝姬百无聊赖的和慎喜说着话,慎喜一直端着张笑脸,半晌,那个小太监才带了两三个图国遗嗣过来。
小帝姬不耐的说道:“就几步路你们也走了这般久,”然后看着他们,从头发丝到脚趾头,看完又嫌弃道:“他们衣裳上的是图国刺绣?也不是很好看嘛。”
然后兴致缺缺的的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被带过来的人中,其中两个咬着牙双手发抖的站起来就走。另一个倒是淡定,对于她说的话一点不放在心上,还和另两个他的亲兄妹一样,抬眼偷看了小帝姬一眼。跪在地上时,右手虚撑着。起身时,左手撑膝,然后下意识的握着右手手腕。
他们的视野看去,便看到一个穿着嫩黄衣裳的小姑娘,扎着两个丫髻,系头发的粉色绸带在清风中微微飘着。一张稚嫩的脸上都是闷闷不乐,一双小短腿就垂在椅子下一直百无聊赖的晃着,小小的身子陷进椅子里,像是没有骨头一般。
图央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慢慢走了。
他还以为濮国的帝姬会为难他,他甚至都做好了再挨一顿鞭打的准备。他们被叫来的这三人都是被鞭打之后还能站起来的,一身普通的宫装,擦着皮肤嘶啦嘶拉、火辣辣的疼。没有药,伤口好的慢,图央是无所谓,烂命一条。
他心里却佩服比他小几个月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是他们这群图国遗嗣里唯一还能站起来的女子,其余的妹妹挨了一鞭子便疼得站立不稳,她却只是变了脸色咬着牙硬挺了过来。说实话,图央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妹妹似的,惊奇的看了她一眼,图葳睨了图央一眼什么都没说。
“慎喜,你几岁了?”
“奴才三十了。”慎喜依旧笑着回答,也不去提醒,她问他的这个问题,见他一次问他一次。除了第一次小帝姬问起来慎喜还稍稍错愕,之后就反应就淡定许多。
“你什么时候进的宫?”
“五岁。”
“御花园的山茶开了,听说花匠把十八学士都培植出来了,若母亲得见,定会开心的……慎喜,我不想看书了,你说母亲会生气吗?”
慎喜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一双眼里仿佛藏着岁月的厚重,“王后……帝姬平安喜乐就是王后对帝姬的心愿了……帝姬,不愿学……”慎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濮真,弯着嘴角笑了,“便休息一天。”
小帝姬闻言笑了笑,倏尔又垂下眉眼,不满的嘟着嘴,“我还以为你会让我不要学的。”
慎喜笑了笑,“王后也希望帝姬能好好跟着先生学习。”
小帝姬看着慎喜的嘴角,视线移到慎喜的眼睛,“慎喜,我好像好久没看到你笑了。”
慎喜一愣,“奴才,每天都笑。”
小帝姬摇摇头,“不一样的,你的眼睛,不一样了。”
慎喜哑然,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想回答。
小帝姬仿佛没什么说的了,丧气的跳下椅子,“我走了,记得把衣裳送来。”仿佛适才说“不要了”的人不是她一般。
慎喜好脾气的应了,一直躬着身静静的看着小帝姬带着一众侍女出了院子才直起腰。
窝到躺椅里,伸出右手细致的观察着,看着指甲都是柔嫩的粉色,满意的笑笑,慢慢道:“跪下。”
那两个小太监互相看了一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垂着头,抖擞着身体一声不敢吭。
然后慎喜什么都没说,静静躺在躺椅上,看着前方,前方只有一堵朱红的围墙,铺着琉璃瓦,生生阻断了视线。
快日落时,晚霞在天边染了一片火红,恰好有一排大雁出现在晚霞里,慎喜十分有兴致的吟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吟完还颇为可惜的咂咂嘴,摇着头道:“可惜了这些天忙,否则城外洛水正是好风光,或许真能看到那景色也说不定。”
自语完了,思绪却走不出来来,一直陷在过去的一幕幕场景里,想了又想,重复了又重复。
伺候的人听到这话,浑身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