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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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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回到学校之后,再联系阿潘,我们之间进入到了一种平淡如水、心照不宣的状态。寒假尾巴上的一个月里,或许阿潘心情很好,或许是她也需要生日前后有人陪伴,直到开学前我都住在她那儿。
话越说越少,反而看上去更具默契。这算关系的进步还是退步?说不好。
那段时间,我们一同听了四场live。
在每次活动散场,呵气成霜的午夜,伴随着冻硬了的月光,我们拉着手在北京的大街上走。树影子里藏着很多没说出口的情绪,化成蝙蝠群,从左心房飞到右心室。
阿潘生日那一天,我作为女主人,在阿潘家做了一顿家宴。来的人都是最好的朋友,包括飞行员,Leslie等四位。我当时会做的都是典型北方菜,烧茄子,小鸡炖蘑菇,萝卜牛肉汤,西芹腰果,每人一份牛排当主食。
不过阿潘做出来的就完全是另一个菜系,黄油西蓝花,柠檬汁腌黄瓜还放了薄荷碎,从来没吃过。
饭后男人们回家,同为女性的Leslie住下了。我要去洗澡的时候,她还问能不能看?当然不能!就10秒!1秒行不行?阿潘大笑着把她拉开。
Leslie是美中混血,也是T,和阿潘同岁,和我同天生日。她工作不太忙,我不了解她的工作。她身高一七八,短发打理得倍儿精神,比男人还帅,我常觉得她和阿潘更般配,一直很吃醋。但阿潘解释过,说虽然自己外表偏女性化,但T就是T,两个T不可能在一起,她俩和我这种取向压根没定型的小孩不一样。
生日第二天,我们仨去花鸟鱼市买了种子、花土、肥料回家,又花掉一整个无所事事的下午,用我吃剩的黄桃罐头的铁皮罐子,种了16盆花,放在阿潘家的暖气片旁。
每天晚上我们一起看电影。《黑衣人》《步履不停》《无人知晓》《心理游戏》《彗星美人》《杀手没有假期》《沙漠妖姬》……古今中外。
记得看《麦兜当当伴我心》,片尾我忍不住哭了,偷偷去看阿潘,她也在流眼泪。
明明是同样的动作,感情应当近似。然而我仍不能确定,这一刻究竟是不是心意相通。
这种想法令人很孤苦。
阿潘注意到在电热毯上打滚的我,以为我冷了,一把搂过来,就着电影片尾曲运动一番,摩擦生热。
(7)
寒假结束,回学校上课。
某天下午,寝室外说有人找。我蓬乱着头发下楼,大吃一惊。
是Leslie。
她在来来往往的大学生中很出众,笔挺的长风衣,男女莫辨的外国人,回头率100%,还有小女孩子站在远处偷拍的。
学生们对她等待的对象也产生好奇。到我一露面,毫无准备蓬头垢面,仿佛听到他们在心里轻轻叹息:唉~
我很紧张,但又觉得不该心虚。不管她要找我谈什么,我毕竟是阿潘的正牌女友。
Leslie打量我两眼,露出了她一贯风流又狡黠的笑容:“你在潘身边要漂亮多了,原来平时是这样的。”
我白她一眼:“我随随便便下个楼,还以为是同学找我拷片儿啊!”
她揽着我的腰进入一楼会客厅,自己坐下来,从兜里抽出两张门票:“《唐·璜》,八点开始。换身儿衣服,开场前还能吃个饭。”
我看表,已经四点。来不及问她怎么知道我晚上没课:“有多正式?羽绒服里边穿个长裙行吗?”
“你买花那天就很美。”
Leslie醉翁之意不在酒。我那天一直很紧张,感觉头上悬着一把刀,随时准备引颈就戮。
然而深水炸弹没有爆炸,Leslie全程很绅士,或者说很正常。我们一起吃了披萨然后看演出,她没有说些诸如“我和潘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她只是玩玩你”之类的话。
比起阿潘成熟女人的风韵,她反倒孩子气活泼一些,话很多,一直叨叨叨。我因为心神不宁,没怎么认真听。
即便如此,至少《唐·璜》很好看。印象深刻结局时斯卡那尔走后,唐璜像枯萎的花似的缩在舞台上。
结束后,Leslie送我回到宿舍楼下。
我终于来得及问:“所以,你这么款待我,为什么呢?”
“为我自己高兴啊。”Leslie笑笑。
“你没别的朋友了?”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不是不是。”她仿佛被我的迟钝逗笑:“那天吃了你做的饭,然后一起出去买东西,我觉得和你相处让我高兴,所以验证一下。”
我被震得心胆俱裂。
不敢继续追究下去,我浑浑噩噩地上楼了。
毫无道德观念的人……这比她要我和阿潘分手还可怕。
(8)
此后一直到初春,Leslie经常来找我。
每次她的出现,都像是一时兴起。有时送一束花加卡片,有时带来演出票或电影票,有时开车穿过半个城区,只为带来某家新点心屋的冰淇淋蛋糕。不多纠缠,不容拒绝,分寸微妙。
女人追女人,如果刻意讨好,可以万般甜蜜。更何况她那么帅,车也壕。我寝室的妹子们都认识她了,把她当成我的暧昧对象,半真半假威胁过不止一次:你不要,我们就上了。
她每每突袭出现,不给人准备的时间,让我每天都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你看,你已经在为我紧张了。”Leslie很得意:“我的小公主每天早上都要猜测:‘昨天她没来,今天她会不会来?’”
“是的,你真的很烦。”我无奈承认,同时苦口婆心:“你不是阿潘的朋友吗?”
Leslie大言不惭:“我让她先抢跑已经很可以了。”
我感到被物化,很恼火:“她根本不需要你让。”
“别那么为她设身处地,你又不了解她。”她的反击近乎凶残。
我不想和她讲话。
(9)
立春那天,我过生日,同天也是Leslie的生日。
阿潘提议一群共同朋友一起过,我千方百计拒绝了,理由是“想要二人世界”。她或许觉得我孩子气,勉强同意了。我心头大石落地:不要修罗场,不要修罗场。
那晚她送了我一条生日礼物小黑裙,身为服装设计师,品味卓然出众。我在她家换好后,看她也穿上情侣款式的黑色礼服裙,两人如姐妹如闺蜜,亦是精神母女。
出门前,她掏出另一件小礼物示意我拆开,里面是一条钻石项链。
“Leslie送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太贵重了,怎么能收。”
阿潘取过项链,拨转我的身体为我戴好:“毕竟也是她的生日,让她高兴高兴吧。”
——什么意思?
我脑子“嗡”的一下。
她为我戴好项链,推我到镜前:“很衬你。我和她不是一起挑的礼物,但我们都知道对方会送什么,也知道你最适合什么。”
“我……我没有礼物好回她。”
阿潘笑了,亲了亲我的脸颊:“你最乖了。”
那顿生日晚宴食不知味。
初春乍暖还寒,令人瑟瑟发抖。
这一对好友,大概脑子都有病吧?我很想这么说,但又觉得人身攻击没意思。
既然分不开,就当做还算合拍的眠友吧。我喜欢她,是我自己的感情,她不珍惜是她不懂,我敝帚自珍好了。
这二人合力,帮我认清现实。初恋至此,彻底死心。
(10)
那天回去后,项链被我择日退回了。
Leslie索然无味,久了也就不再纠缠。
之后,我和阿潘又在一起三年。
我们一起去了广州,参观黄飞鸿故居。喝了火麻仁,阿潘客串了同济大学某讲座的嘉宾。她还是那么美,女性的极点,令人即使只挂一个恋人的虚衔,也为自己的品位感到骄傲。
我们一起去了日本,去了雪最大、稻米最好吃的新潟。长冈雪祭上,无数蜡烛在雪地上点燃。见雪浴火,泪如雨下。令人欣慰的是,从前我不懂她的眼泪,现在她也看不透我了。
我们一起去杭州,那年全国有几个地方一直在大暴雨,北京地铁站都被淹。第一天我按时抵达,她的航班却被滞留了。那一整天,我独自一人蹬着自行车环游了整个西湖。看了博物馆,登了各种小岛,也在六吊桥许了愿。
就算我们两个再怎么合拍,当我抱着她的时候,还是希望同时置身于两个时空,一个是有她存在的,一个是没有她存在的。
恋爱的时候,我仿佛同时踏入两条河流。一条是阿潘永远相伴的、无限循环的闭合道,一条是自由的、无限孤独的单行道。
每到一个地方,都要问自己:这里能令我忘记思乡病吗?
每被新的人告白,都要问自己:这个人能令我忘记她吗?
能撬开彼此心门的,只有两人夜半缠绵时登顶的一瞬。哪怕心中彼此轻蔑,却依然会同淹没在感观巨浪中。真棒啊,你的肉·身。
相拥而眠时,她会告白:“我有能力驯养他人。如果我不爱你,可以选一只更柔软,更温驯,不会反咬我的小狗。”
呵呵。
“去养啊,快去。”
(11)
后来阿潘去美国了,我们都不想谈异地恋,和平分手。
她有问过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但我书没读完,何况天下无免费的午餐。
第二年圣诞她回来看了我一次。也不过只是多了一节关于冬天的记忆。有点厚重,正好将它裹在身上温存过冬。
我会准时地想起她,在未来每一个被阳光冷落的冬天。
中间有段时间频繁地梦到她,就像被抛下的动物总会思念它的第一个主人。
也谈过其他的恋爱,然而再也没有那种精神被完全统治的感受,仿佛已经没有火焰的温暖炉火。
听说去年有个旧师范人回到校园里把自己吊死了。雪国人是候鸟,死时要头朝故乡。她这一死,大家更不回去,于是校园更荒,成为一个巨大的坟。或者琥珀,金红色,封存着一段群像的标本。
但我又觉得,当师范永远不再了之后,似乎整座钢城、整个雪国都在师范化。
荒草终将把一切吞没。
到最后,时间把旧世界带回我身边,像个故事的结局。
又几年过去,听Leslie说她回国了,还在北京。
有个很傻的念头,整整一个月挥之不去:
假设我买一辆摩托车,一直向北骑,当中3000里路,说不定能耗尽剩下的爱。
最后渐渐地,连Leslie的消息都不再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