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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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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出生在东北,早年父母都是师范学校的老师。直到小学毕业前,一家人都生活在校园里。
那是一所建筑在乡下小镇的师范学校,占地47公顷,两山两湖。童年里既有书声琅琅,也有林木莽莽,像维瓦尔第的《四季》,丰美多情。
那座师范学校在十多年前遭遇合并,迁入城市,乡下的校园被整个废弃了。然而旧校舍没有被推平,遗址仍在,允许出入。回头看时,草木封山,广袤无人,整个一切尔诺贝利范儿,天然鬼故事片场。丁香树高得快把教学楼埋起来了,雕塑残破倾颓,透过破窗子能看到实验楼里试管烧瓶都还摆在桌上,音乐楼的教室里还有钢琴,图书馆的书架一排排布满灰尘蛛网。然而湖还是湖,还是有野鸭和鲫鱼蜗牛;梧桐依然年年开花,年年引来成群的凤蝶,只是没有扑蝴蝶和放风筝的小孩子。时光把此地变成另一个世界,万事万物停摆,魂灵随风穿行,唯独没有人。
在这种地方出身,“故乡”为人格打下毕生坚不可摧烙印。读书后受文明熏陶,人模狗样,但野人基因已然深种。同样出身此地的小孩们,也都一个个野性难驯,自带神经兮兮气质。它的覆灭荒废,让几代教师遗老背井离乡,童年一过就是生事如转蓬,成年以后愈发感觉:全宇宙都是异国他乡。
在离开故乡的第十个年头上,我遇到了第一个驯化者。
(2)
2007冬天,我在什刹海一线做兼职导游。“西接西山,层层弯弯,晓青暮紫,近如可攀”,贯口一套一套的。
她是我带的游客。
第一次见面是初冬的星期六,她独自跟团,游玩结束后给我买了一只烤红薯暖手,我从此记住了她。
第二周,团里还有她,她带了几个朋友,我为他们一行人拍了合照。那天她的朋友,飞行员,Leslie,后来也成为了我的朋友。
第三次跟团,游玩结束后我们一起吃了午饭。我们交换了一些在冬天里游玩的计划,约定未来一起出行。
两个月后,深冬的一个响晴天,我翘课与她同游颐和园。
冬天的颐和园本来就人少,工作日人更少。大太阳照在冰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寒风割面,鼻子都要冻掉了。光天化日之下,岸边一线柳树千头万绪,手脚冰凉,我们在园里一直逛到太阳落山。
北京的冬天,偶尔是会这样,孤独到惨烈,令人想要和心灵相通的人一起情死。
“多有意思啊,”后来的某天,我与她并排躺着,聊起那个初冬的相遇:“明明说好了一起玩,但两个月后才约上……”
“你周周都来,我就算不讨厌你,心里也有点怕的。”
“连着三个周末起大早,地铁还要换乘,那几天还特别冷,要了亲命了。你要是再不跟我出去,以后真见不到我了。”
“你说大冬天的,莫名其妙就相中了。也看不出来身材好坏,万一走眼了呢?”
她biaji亲我脑门儿一口:“我是谁呀。你往那一站,小姑娘倍儿直溜,双脚外八,一看就学跳舞的,目测全身误差不超过5公分。”
“你才外八。连塑料心脏都看出来了?”
“……这个真是surprise。”
这位来自印尼的女设计师,旅居中国的第八年,一口京片子贼溜。全名不好写,我叫她阿潘。
其实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她了。在以学生居多的免费旅行团里,她像法国街拍封面一样洋气,短发很T,全身服饰非常昂贵,一看就觉得她见过大世面。“见过大世面”,在未成熟的我眼中,那就是最要命的高级。
她把暖手的烤红薯递给我,但自己是不吃这种野蛮人食物的。在冬天干燥的空气里,她带着淡淡鱼尾纹的双眼极明亮,但双手相触四目相对时,眼神却很温柔。
后来选颐和园去玩,也很怪异——然而我偏爱这种怪异。
(3)
虽然双方都是一见钟情,但是我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时刻,因为说了某句话或者做了某件事,就在一起了。没有那样的节点。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俩的关系,直到最后也没有被定义过。
我们只是不动声色地接受了彼此。
人们心有所属、心意已定时,总是心平气和,不动声色。
当然,也有可能是受到冬天的影响——在寒冷的时候,“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情形总是会更多一些。
那个冬天,她送了我很多昂贵的礼物,我以为她是认真的,遂决定晚一点再回老家过寒假。
相识不久,我,大魔王还有她的朋友飞行员等人一起开车去听Live。
飞行员当司机。在路上,飞行员递过来一支卷好的叶子。我连烟都没有吸过啊,接过来试了一口,咳嗽了几分钟,再也不试了。
看着他们自如的样子,我突然有了距离感。她和她的朋友是大人,而我是误闯大人国的一张白纸般的小孩子……非常空虚。
但是没过半个小时,车撞在马路牙子上,把前盘整个撞掉了,我们哈哈大笑,下车顶着寒风徒步走向会场,距离感又消失了。
后来又一起去了游乐园玩过山车。冬天的室外游乐场所很萧条,我看到一个染成金发的女孩子,整天都在不远处时隐时现,让人出神。
欢乐谷以大量刺激项目而闻名。那天有雾霾,空气又冷又刺鼻。我们坐到项目上去之后,当器械马力全开,人被倒悬在天上,在最高点她握住我的手。塑料心怦怦急跳,不知是因为器械和她中的哪一个。
从游乐园出来,她被上司安排了加班。她兴致格外好,带我去了她的办公室,看到客房的双人床与厨房,非常震惊——老外竟然是这样办公的?
在办公室的客房里温存一番,吃了披萨,看她工作,仿佛自己也变成熟了。
她做完工作已经是后半夜,我俩都睡意全无,来到阳台上喝咖啡聊天。冬天寒风刺骨,我被冻得像筛糠一样,依然想对这些不正确行为奉陪到底,不愿认输撤退。
我俩聊天的内容更加寒冷——对成长的渴望,令我漠视自己原本的生活,将她视为唯一的价值。身份地位差异巨大的两个人在一起,大概都是痴迷这种身份倒错的幻觉,我成为了更好的、更体面的、更有魅力的人,归根结底是虚荣。而她喜欢的,也只是迷恋她的我,像饲主喜爱一只宠物狗。
可是,对于清楚地说着这些刻薄的话的她,我依然生不出半点反抗的想法。当时的我已经沉迷于被冒犯的快感中,对羞辱也甘之如饴。在我眼中,她像是对我痼疾丛生的大脑轻巧又精准地挥动着手术刀的天才。她为我带来关于自己的新观点,我爱她,哪怕出于虚荣。当我意识到这点,就鼻子一酸,忍不住要落泪。
当然,也可能是冻哭的。
那天北京刮三四级风,我俩差一点就要被风锁在阳台、登上本地新闻。
(4)
由于阿潘的住处距离我学校很远,工作日很难相见。唯一一次,我下了课倒地铁去找她,抵达时已经快半夜。
对于我的到来,她的迷惑大于惊喜,说还有工作没处理完。我捕捉到她的情绪,体会到重大的挫败。跟在她身后上楼时,觉得自己像榨汁机里的水果一样,正在被她切碎。
进屋后,她给我泡了杯巧克力,自己去敲键盘画图纸了。我披着毯子坐在她的床上,喝着滚热的液体,疲倦的情绪从山顶一路滚到山脚,溃不成军。
“你的情绪太强烈了……”不知什么时候,她放下电脑,凝视着哭泣的我,竟然微笑起来:“你哭起来很好看……嗯,瞪我也很好看,美丽的中国女孩,像成语一样,梨花带雨。我以后说不定会为了看你哭而故意欺负你。”
“不会再给你这样的机会了。”虽然这样说着狠话,但我又没有骨气立刻摔门离开。
她也看透了这一点,和我约法三章:切心切核这种外科手术,少做为妙。
我们不要碰灵魂。
听到这么无情的话,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究竟是从一开始就误会了,还是在之前的相处中做得不够好,才使她放弃我的心?谁才是塑料心?她抚摸哭泣的我的头发,温柔地吻去眼泪,一手拍着我因抽噎而颤抖的背,一手探入前襟,挑起病态的快乐,因我心里痛苦却无法抗拒的反差而兴奋,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一分分反复加热。
我后知后觉到,其实那不是耐心,她只是喜欢我格外敏感的身心,喜欢欣赏我对她每一次挑拨的回应。而对我内里的嚎啕,则充耳不闻。
很快到了春节,在家庭的温暖环境中,我暂时脱离了阿潘的掌控。
或者说,我以为我可以暂时喘口气。
悲哀的是,当我再与他人相处,心已经不知不觉变得刻薄了。我不再爱男人,不再爱双眼蒙尘的人,不再爱穷人,不再爱受教育水平低的人,不再爱捧着我顺着我的人……不再爱几乎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
过年的时候,放完烟花,我不想听亲戚朋友彻夜打麻将,就站在院子里看星星。
东北夜空晴朗,银河横过天穹,满天星斗连接着圆弧的地平线。呼吸的白气一蓬一蓬模糊仰望的视野。
深呼吸,再长长地吐息,好像自己又缩小了一点。
(5)
春节过去之后,找了一天空闲,回去小时候的废校看了一眼。
北方冬天很冷,乡下小镇比起城市更是格外的冷。雪覆苍山,峰峦连绵,远远望去,松林仿佛覆盖群山的褐色绒毛。进入废校的园林以后,茂盛的野草都枯萎了,于是更显颓唐寂寞。
黑夜来得很早,四点多钟太阳就落山了。我从废校出来,来到校外的小镇上,进入熟悉的酒店,点了盘锅包肉。
这家“海岳大酒楼”从我小时候就在了,十多年前,老师们每要庆功聚会或婚嫁喜事,都是在这里摆酒宴,久而久之处得非常熟络。东北发展滞后,镇子和我童年记忆中相比基本没有变化。
点完菜后正在玩手机,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聋拉在脸颊边的男人推开大门,用力跺干净鞋上的雪后,走了进来。我多看了几眼才勉强认出,这是海岳酒店的少东家关瑜,在一家三兄弟中排行老三,跟我年龄相差无几,小学时代经常一起玩耍,好几年结伴上学放学过。
他一开始没认出来我,注意到我在看他之后,又仔细打量几眼,才恍然大悟状拍着手走了过来。
与随工作各地辗转汇集于此的老师们不同,关家是满族,在镇子上住了十几代了。关瑜他父亲开起海岳饭店,当年是镇上饮食界的一道风向标,尤其锅包肉做得好,属于祖传手艺,这也是我这次专程来点这道菜的原因。
关瑜跟我说,那所校园荒废以后,镇上的生意也冷清许多,不少其他酒店旅馆录像厅和澡堂子都关门了。他去了外地上学,中专毕业那年他爸关老板检查出肺癌四期,把饭店交给儿子们,自己住院去了。
新的海岳老板是他大哥关珏,和他爸不同,是个对员工温和慈爱的人,但大家都很怀念前任老板偶尔高兴亲自下厨的手艺。
关家老爸是个典型的东北爷们,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着别人面胖揍关瑜的英姿。对于他最后的离去,三兄弟本来也都做了思想准备,但中间一度随着治疗和用药出现峰回路转,使得大家沉浸在可能治愈的幻觉里。然而最终还是急转直下了,和身体一同粉碎的还有精神和信念。到冬天,病情及霜及雪势不可挡,一夜之间人就没了。
后来一家人上北山烧纸,替老爷子求个路钱。从火车站沿着北山旁的小卖街一路上行,拜了佛爷拜阎王,拜了金刚拜菩萨,连狐狸精都拜了。
叙旧到这里,菜上了。关瑜离桌,交代小服务员给免了单。
挟起一口锅包肉,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但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儿。
那晚我赶的夜班巴士回家。之后一个多月过去,当时的境况依然缠绕心间。小时候关瑜被揍的画面,和阿潘的脸,总是在梦里交替出现。
之所以回老家,不过是为了把心放宽,逃避恋爱烦恼的追逐,没想到被拖进了另一种更为陈旧的、逝者不可追的惆怅。
人生在世,只有疲惫与日俱增而已。
无法追回的故乡,逝去的故人,令我重燃对阿潘的思念。
但是我究竟在后悔什么?直到今天也未想通。